她在我身后躺着。我俩各玩各的手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过了好一阵,她没接话。我回头一看,她竟睡着了。
她斜倚着垫高的枕头,头歪着,眼睛半睁半闭。手里攥的手机里面,还放着电视剧。
我试着轻唤了声:“妈”,没有回应。她静静靠躺着,鼻翼有规律地翕动,发出微微的像是鼾声的粗重呼吸。
时间在不足20平米的空间里凝滞,她如冬眠的猫般沉睡。我默默凝视她,在近乎是慢动作的两分钟里。那居然是一张和我记忆里大相径庭的面孔。
她眼袋很重,两颊放松下来的皮肤松垮垮地垂着。下巴和眼角的粉底脱落了两块,整张脸像树皮般漆面斑驳。她习惯染发,用一种特殊的遮瑕染发剂,能将白发染成酒红而黑发不变。我一直觉得她黑挑酒红的发色很好看。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然顶着一头近乎纯色的绚丽酒红。但尚来不及染的发根,分明生着密密麻麻的苍白发茬。
她沉沉睡着,鼾声渐渐大起来。
不知道多久没仔细端详过她的脸了,或许我从未有过?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美丽而骁勇善战的女人。工作上能完成三天拉存款3个亿的奇迹,生活里也一直牢牢把握整个家的生杀大权。20多年了,母子俩生活了20多年,战争也持续了20多年。小时候我做错了事,她一定会骂;小学因为在写作业时翻杂志,她撕掉了哥哥给我的十几本书;初中时候沉迷三国杀,她半夜把我拉出被窝,一张一张当面撕掉我收集许久的卡片;她常说“树苗长歪了就要修剪。”故而童年记忆很大一部分,都是她持锋利的剪刀追逐顽固不化的我。可惜我从未乖乖如她希望般成长。或殊死抵抗,或阳奉阴违。随着年龄增长,直接冲突少了,但我的思想越来越离经叛道……不知她的皱纹白发,有多少因我而生。我大概是她一块儿心病吧,我想。
血缘这东西,大概不会传递性格。和我与生俱来的懒散不同,她似乎总精力充沛地做好和全世界作战的准备,永远容光焕发,保持高度精神紧张,永远准备掌控一切。但此时,她静躺在距我记忆几光年的远端。光环褪去了,四周弥散着无论如何掩不住的疲态和老态。
她从未向我承认过,也许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她老了,也累了。
我悄悄掩门出去。走廊里窗户开了条缝,十一月末的寒风倒灌进屋里。天灰暗沉重,西风呜咽,乌云紧贴着地面。窗口高架桥上川流不息,车声人声吵闹嘈杂。我关上窗,将外面世界的烟尘统统关在窗外。
床上沉沉睡去的那个人,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个女人;二十多年时间里与我朝夕相处的那个女人。我恨她,也爱她。她大概对我抱有相似,且只会更强烈的复杂情感。但现在,那儿躺着的不过是一个卸下所有强装坚强的疲倦的人,我只想为她盖紧棉被。
妈妈,原谅儿的不孝,我没办法做你完美的作品。我渴望遵从你,亦渴望多少遵从自己那颗幼稚,顽固,易变,易碎的内心。我注定要离家离你而去,但总有天我终会回来。敲敲门,说那句暌违许久的“我回来了。”时间原谅一切。恩怨情仇,20年后都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我们会相互理解,我们会相互接受。
时间啊也拜托你善待她。老去就老去吧,毕竟没有谁不会老去。但请你赋予她宁静,愉悦与超越时间本身的美丽;别烦扰她,因为她同样是个易碎的人;也请你在我尚力所不及的时空里温暖她,直到世界尽头。
我回了房间,她仍沉沉睡着,脸上的皱纹柔软而温暖。凝滞的时间开始自由流动,月亮出来了,天色将晚。我轻轻关上灯,收起她的手机。再多事务再多烦忧,且放下吧,来日方长。
愿你毕生的战斗以和平收尾;愿你在不能一帆风顺的日子里祥和宁静;愿你的每一次入睡,都是场洗尽一切的无梦好眠。
睡吧,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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