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般的日子把万事万物蒸熟了,把笨重的东西蒸得轻盈,把轻盈的东西蒸上了天空,这个周日气温稍降,几个人相约采摘野果子,那片野山静静地趴在人工饲养的马陵山的南边,是马陵山的南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司吾清晓,司吾是地名,清晓意为住在这里的人,清清明明,通晓世间万物道理吧。窄窄的水泥路很难把一辆车开上去,我们就下车徒步。我们的步伐轻盈而缓慢,因为所有叫南山的地方,都需悠然而行,否则即使走通了道路,见到的可能不是山,而是一块巨无霸的大石头。
几个人常常一起野行,模样性格比手心里的纹路还要清晰,我对他们不感兴趣,但何听鱼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活动,他是个读书人,高高的个子,手中拎着一个白色的厚棉布袋子,我一直好奇,这个布袋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或者准备装进去一些什么。
行走中我发现何听鱼对野外和植物十分熟悉,甚至比我这个整天穿梭山林的驴友还熟悉,便指着漫山遍野的小花问道,这是什么?对我来说,这种神秘而奇特的植物能给任何一座山、任何一个行走者增添淡雅的香味,绕梁三日不去。
何听鱼道,黄荆,也叫荆条。
众多蜜蜂围绕着黄荆树起舞,用它们普通而平凡的生活酝酿荆条蜜,这种蜜淡黄色,带点淡淡的香气。何听鱼说,这是一种平民化却绝不屈服的植物,带来花、香、甜蜜、好看的形状,却从不索取什么。起初我以为不好玩,后来发现它们生命力旺盛,造型好看,并在抖音上多次相遇,就像和一个相处多年的朋友的相遇。
他伸手从白色的布包中向外掏着什么,然后蹲下身体,像理发师一样打理起来,只听咔嚓咔嚓几声响,一棵粗糙的小树便现出漂亮的形状。我恍然,原来何听鱼是个盆景爱好者,白布包里装着他的果枝剪,装着他修理世界的工具。
阿茶家中也有盆景,有几分地,他学着何听鱼的模样寻找到几棵小不点植物,准备把它们安置到自家的花盆里。两人谈论起花盆中的土壤,说山上叶子腐烂出来的土壤营养丰富,但要蒸或晒后使用,否则容易烂根;两人谈论阳光,说不能缺水也不能过于暴晒,半阴半阳为好;两人谈到一盆盆景的未来,何听鱼有些忧伤地说,一棵养在盆中的植物,结局总归是死亡!阿茶也有些忧伤,他抱着门罗的头想哭,却被一把推到了山边。
因为何听鱼的到来,我突然发现自己与自然建立了一种新型关系,一种类似小王子和狐狸之间的驯顺关系,“对我来说,你和成百上千的小男孩完全一样,我不需要你,而且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和成百上千的狐狸毫无两样,但是,假如你使我驯顺了,那么我们彼此之间就互相依恋了。对我来说,你在这世界上是唯一的,对你来说我在这世界上也是唯一的。”
当把野外的一株植物修剪了或者领回家,那么就建立了一种驯顺关系,从此,我知道这些植物不但为我提供新鲜的空气,提供野果子,还能提供美好的生活形态,它们时刻提醒我,有时候过于舒展,有时候也要适当拘泥自己。
鲜红的野荔枝已处在成熟状态,我以考官的姿态发问,这是什么树?何听鱼凝神打量,有点踌躇,他用不肯定的语气说道,果实像荔枝。我赞道,什么都知道,果然是野外达人。
薛原野站在路上,不愿意多走一步,他远远地叫道,野的,野的。
这两位一合作,便破解了我的谜题,我便说,这是马陵山上最好吃的野果子,咬一口甜到心脾,第二口甜到脚后跟。
他们尝了一口,就吐出来,熟谙农药、化肥、催熟膨胀剂哺育的水果,他们已经失去了心脾和脚后跟了,根本无法适应没熟透的野荔枝那股青洌和粗野之气。行进到更深处,几人开始观望,显然不愿花费更多力气到达第二棵野荔枝树旁,只有我和何听鱼努力控制着重心和身体,顺着沟边滑下去。这棵树比那棵高了许多,我们踮着脚尖,还要避开野荔枝树上面的刺。我尝了尝,叫道,这棵熟了,拣红的摘。
这一年,我在这种野生植物身上花费了大量心思,在转山的日子里,想和它们建立起小王子和狐狸那般的关系,看着它们吐叶、开花、结果实,终于它们红了,却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这类事情经常在生活中发生,让我搞不明白,是我遗弃了世界,还是世界丢下了我。但我知道,我和世界不应该彼此放弃。
这时听到更大声的叫唤,这棵树上的红果子更好吃。原来是一棵构树。鸟儿见我们抢它们的果实,便展翅在空中叽叽喳喳地发泄不满,甚至妄想把它们的粪便当作武器射进门罗的眼睛,让他永远看不见红色,看不见野果所在的位置。古体诗诗人门罗是个痴人。喝酒写诗读书是他的三大爱好,喝多酒后,他时常凝望天空,喃喃自语,鸟儿,你就是我的老师,带给我一些魏晋的消息吧,我想知道陶渊明在干些什么,实在遥远,那就大唐王朝,我也喜欢李白和杜甫。我会敲打他的脑袋递给他一本李杜全集,别太高深,也别太神秘,书中什么没有?
五味子甜中带涩,棠梨又小又酸,山楂熟了,但我们知道它的味道,只敢看,不敢吃。大伙更喜欢无花果和野枣子,吃过无花果后,每个人的脸蛋甜出花朵般的笑容,野枣子虽把几张脸酸涩成坑坑洼洼的中国地图,但却有种纵马驰骋、开疆拓土的回味。
无花果不是野果,但散落山林间的无花果已是野生状态,因为它们的主人已经驾鹤西归。这座山头被发财的儿子承包种植茶叶,所以老太太便住了进来。儿子发了更大的财,又去承包更远更高的山头。老太太去世后,宫殿般的房屋荒芜了,失去了驯顺关系,连看门的貔貅和石狮子的身上都长满青绿色的苔藓。
一对老夫妻坐在石桌边,他们带着孙子孙女过来玩耍,看着打打闹闹的孩子们,叹道,人一走,这里就变了模样。他们感叹别人的人生,也在感叹自己,他们早已察觉到,脸上的皱纹已经像一根根绳子慢慢地捆住了他们自己。
摘野果子只是一种野趣,很难满足口腹之欲,而且做人要有气度,为什么要在一只只鸟儿的嘴里夺食呢。门罗这样表态,显然他并不因为鸟儿拉屎而记恨整个世界和大自然,但他更喜爱人间的伊甸园,他说,那里有苹果吃,还让我们不用高高在上,允许我们男欢女爱,犯世俗的错误。于是我们就把车开进薛原野朋友的苹果园,不用动手,人家已经为我们每人摘好一袋一袋的果子。
园主老王塞过来的苹果个头不大,说是嘎拉果的新品种,刚下来的,又脆又甜。我们刚刚啃出嘎拉嘎拉的声音,被野果子酸成一团的脸就舒展开来。
一只苹果就如此甜美,那一园子不就是一加一加一加一,不断累加的甜美吗?种了十几年苹果的老王却叹道,从前是爱好,觉得好玩,现在变成职业,累死人。老王戴着草帽子,遮不住那张被太阳晒出来的黑脸。我安慰道,收完这一季,冬天不就闲暇了吗!
老王说,只要想干,地里到处都是活,储存肥料,松土剪枝,不问春夏秋冬。
我问,劳作的时候,抬一抬头,能否见到南面的马陵山。
老王说,以前树苗小的时候还能抬头向远处望一望,现在腰累弯了,头抬得再高,也只能见到园中的果树和一个个苹果。
何听鱼突然叹气,他说,多年我就忘记南山了,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每天呆在固定的地方,不如你们灵动。
回去的路上,门罗一个人喝掉了半瓶六十五度的洋河原浆酒,他的头部不停地碰撞前后的座椅,梦中他以为自己在碰撞天和地,呓语道,还是自自然然地生长吧,我不再打扰它们。或许,野地中的植物才是他的朋友,我们只是他偶尔相遇、行色匆匆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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