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2

                                        孔乙已

    东软的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在进门处有一个咖啡厅，前天的小姐姐哪里预备着各式的咖啡和支付宝微信付款码，可以随时买卖。写代码的程序员，晚上十一二点加完了班，每每花上五六块钱，买一杯咖啡。

    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十一二块，热热的喝了回家；倘肯多花五块，便可加些碎冰糖，或者一盘香蕉片，做喝咖啡的陪物了，如果出到几十块，那就能买一盒奥利奥，但这些顾客多是穿格子衫的，打底没有这样的阔绰。只有穿西服的，才踱进店面里面的包间的房子里，要水果要牛奶，慢慢的坐喝。

    我从大三起，便在这家公司的项目部当实习生，产品经理说，逻辑太差，怕是开发不了后端，就在前端做点事罢。前端的人虽然容易说话，但是CSS着实不好写。客户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代码在他们的服务器上跑起来，看看在IE8上的效果怎么样，又亲眼看看IE9和谷歌浏览器兼不兼容，又黑盒测试一番：在这严重监督下，偷懒不做兼容也很不容易。所以过了几天，主管又说我干不来这事。幸亏工作拿到少，便宜的很不舍得辞退，便改为专管整理开发文档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硬椅子上，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是一副凶面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已到公司，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已是用苹果笔记本而在外边门口喝咖啡的的惟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黑色眼镜框，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油腻花白的胡子。用的虽然是苹果电脑，可是又卡又旧，似乎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清理。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人工智能区块链之类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性孔，别人便从注释的“Powered by 孔乙已”这半懂不懂的字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项目又有新bug了！”他不回答，对前台小姐姐说，“一杯82年的拿铁。”便拿出手机要扫码。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是抄了GitHub上的代码没有改变量名！”孔乙已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的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你抄了人家的代码，被人家发现了，吊着打。”孔乙已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复制不能算抄···复制···！程序员的事，能算抄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帕斯卡命名法”，什么“开源运动”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里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学精，又不会做生意；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写代码了。幸而写得一手好CSS样式，便替人家做做外包网站，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服务器便error便宕机了。如是几次，叫他写网站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抄别代码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写代码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项目也写不完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多线程数据库解耦之类，一点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部门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部门主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们实习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写代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代码，……我便考你一考。控制台输出helloworld，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全栈开发的时候，测试要用。"我暗想我和全栈开发的等级还很远呢，而我们项目经理也从不将helloworld做测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printf（“helloworld！”）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点头说，"对呀对呀！……c++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开codeblocks，想在IDE里面敲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其他实习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这个bug的解决方式。实习生学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其他的报错。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显示器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时间不多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店里的表，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实习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产品经理正在慢慢的理需求，摘下眼镜，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有十九个bug没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丁工程师代码库里去了。他库里的代码，抄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项目黄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需求。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脑，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拿铁。"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有十九个bug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改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抄了代码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温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己。到了年关，经理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bug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bug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