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门口有一棵树,红枫树。一校园的风景树,唯有它绿而红,红而炽。如一炷熊熊的奥运火炬。
每天从它面前经过,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们。我们读书,它读四季。“相看两不厌”,枫与书相伴。
秋风劲吹,红叶飘零。一地的落红,变换着画风;不似春花的伤感,只有秋士的沉静。一旁侍立的香樟也有红叶的,但那一种轻浮,哪及得上枫叶的厚重?虔敬地弯腰,捡一枚枫叶夹进书页,当是世上最美最有诗意的书签。
默契忽然想起张抗抗的散文名篇《窗前的树》,那里也有一个描写落叶的片段:
“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被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这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么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回来。”
这段话配上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读起来韵味更足。干净的文字,干净的音乐,再加上纯净的心情,当是秋日午后的一种享受。大多数人能写繁华,少数人能写平静,只有梭罗能奏出心音《瓦尔登湖》。
我不禁要接着文中的话题发问:失了叶的树是“残缺”的吗?如果是,那人世间岂不是满目悲凉?世间万物大都彳亍在由残缺向圆满朝圣的途中,或者由月圆向月缺转变的过程中,残缺就成了常态。失去了的叶明年还会以崭新的姿态回来。这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心若圆满,身即圆满。
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佳玮就印证了这一点。他的腿不好,因为小儿麻痹留下了残疾,但他脸上常挂着自得和满足的笑容。上帝给了他不完美的身,却同时给了他一颗完美的心。高二参加南京研学活动,他一定要跟着全班同学去爬紫金山中山陵,一级一级的台阶望不到头,他一步也不落下。我安排照顾他的人,倒是被他带动,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心是安然的,身又有何残疾?只是旁观的人不易理解罢了。
窗前这棵走向残缺的枫树幻化出许多坚强的身影,红色渲染成了一种热烈的心情。
学校正开展着第三届“师生全员阅读活动”,诵传统经典,写读书笔记,组织演讲比赛,评选阅读之星和书香班级,如火如荼。我布置学生们写一篇《读“树”心得》,——就读窗前这棵朝夕陪伴我们的枫树。一小女生拈笔写道:“枫叶纷纷地飘落,像极了一场红色的雪。”我问她:“你见过雪是红色的吗?”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感受,我回想起来这话倒有点像批评。我反省:古人有“桃花乱落如红雨”之句,那么学生怎么就不能说“枫叶飄落如红雪”?雪落可寻,雨落了无痕。这雪之喻似乎比雨更有根据。
默契深情的作家在《窗前的树》的最后一段感慨说: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
——默契,神秘的默契,超越种族、超越物我的界线,人与人都难以达到的境界,人与树却做到了。这中间攀越了多少参悟的高山,跋涉了多少心理的路程啊!——我和枫树达到了默契吗?我和五十多位学生朝夕相处,还远没有实现所谓的默契,怎么谈得上和树达到默契呢?
苍茫暮色里,劲爽的秋风里,我依稀仿佛看到许多颗跳跃的心,和树的红色的灵魂相拥在一起,没有族类之别、没有长幼之分,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于是,心有所感,写下了上面这些文字和下面这首诗。
秋霜不来
我的叶红与不红
挺拔的身依然
酸风不起
我的叶落与不落
安然的心圆满
一生只站这一个地方
眺望不同的远方
给匆忙的过客
指引正确的方向
给怯弱的少年
输送芬芳和能量
哪怕有一天老去
复归于土地
也只是把自己
还原给另一个自己
落红化作有情的春泥
才是更高境界的默契
——《树的默契》
2018.11.6
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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