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看了《一步之遥》。
自从试映传出差评如潮的消息,网上毁之誉之,骂成狗屁的有,说姜文故意装逼的有,开始各自解构的有,捧成花儿的有……两拨人之间互相也开始掐,一方骂另一方浅薄文盲娱乐至死,另一方骂回去说你们故弄玄虚不过皇帝新装,总之好不热闹,但电影究竟如何,还是得看过了才能说。
说实话,就看了一次,信息量太大,很多细节不可能全然注意得到,但是要说明白这电影到底是部好片子还是烂片子,已经足够了。要说一部分人是文盲的,那么文盲在何处?说一部分人都玄虚的,玄虚在哪里?皇帝的新衣服到底长什么模样,各种解构到底哪种又是对的……
这就需要谈清楚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现代艺术和传统艺术的割裂。
这个问题不是我第一次论述,也绝不是我最后一次论述。我们常常会看到一些消息,说是某机构选出了最贵的十张摄影作品,底下评论一片哗然,这是什么鬼,我也能照出这样的;又如,某某机构把抽象画大师的作品和孩子的涂鸦混在一起让艺术家们分辨,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这是个大家都熟悉,今日有、明日依旧还有的问题。我们可以归结为,现代艺术走的太快,大众走的太慢,这个现状导致了审美上的极端不平衡,没有接受过相应审美训练的人,是很难看出艺术家是在表达什么的。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
装逼而自我的艺术家,恼羞成怒的观众。说《一步之遥》,大众的审美体系,已经和电影本身差的不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现代艺术的一个大核心,是专注于表达个体私密独特的个人体验。
我以前有一个说法,以个体为原点,我们的探寻是有两个方向的,一个是向内的探寻,一个是向外的探寻。前者,对应的是对内心和思维的挖掘;后者,则对应的是个体对于外部世界的感受。古典的表达手段,一般多偏向于个体对外部世界的浅层触感而折射到内心的涟漪;到了现代,则往往是偏向于这一点涟漪向内向外的无限深入的挖掘阐释。
打一个比方,从我个人擅长的诗学来说。比如你要写雪,古典的叙述手法可能是这样的,雪景肯定是要描述的,个体在雪中的所思所感,譬如联系到个人际遇之无奈 。而一个前辈的一首七律《夜雪》,是描写自己夜坐公车,忽然发现飘雪,倏然间浑身如电击一样的震颤。他描写的,不是某种具体的感情,也不希望去描摹所谓的雪景,而是挖掘向那种电击一样的震颤的瞬间。
这样的诗,这样的艺术,是通向自我的道路,而不具备普遍性。艺术家们自说自话,要挖掘向自己最深处,表达自己的最深处。而观者们被隔离在这个范畴之外了,读者没有耐心和必要去纠缠你是否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感觉到了身体的震颤,他们更乐意于你去表达我看到下雪觉得又一年的冬天到了我还是这么low,因为这样的感情是大家都普遍拥有的,有共感,有一个词说接地气,就是说的这回事。
而这两种表达的取向,有高下之分么?其实并没有。古诗十九首是书写普遍感情的大高峰,即使几千年过去了,我仍然为了行行重行行而感动,这样的艺术是伟大的艺术。但是我能体会到其他个体最细微最独特的体验,窥见他们思想的混沌,也是一种让人为之雀跃的感触,这样的艺术,也是真正伟大的艺术。
而,难以调和的,是观者。我的好朋友吴季玄论诗,说一个诗人达到的成就,分为向内和向外,都达到圆融,才是真正伟大的诗人。这句话可以推诸于艺术,所谓对内的圆融,我们很容易理解,就是技艺的圆融,表达的圆融,自我探寻的圆融。而对外的圆融,则是让观者为你鼓掌,达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世人承认你是一个大诗人。两者做到其一,就可以立足于永久了。现代艺术的先天不足,就在于这个向外的圆融。它注定是小圈子的艺术,是私密和碎片化的艺术。它达到向外的圆融,需要大众的审美跟得上,而这个跟得上,需要漫长的时间为尺度。世人终归会理解莫奈,理解毕加索,虽然时间已然是多年以后。
回到《一步之遥》电影本身,它本身就不能归入到古典艺术的范畴之内,大部分观者,用古典审美的思路去审视这样一部电影,烂片无疑;一部分观者,强求大众拥有需要训练才能得来的现代审美能力,则满目皆是文盲了。抱着古典审美的标准去衡量《一步之遥》,看那些骂自己文盲的观者,则恼羞成怒,觉得你们不过是故弄玄虚,反正我看不懂,我就不信你看懂了,皇帝的新装我就是要说出来。
总之,《一步之遥》是个好电影还是烂电影的问题,其实不是一个小问题。姜文贡献出了这样一部电影,也像是提供了一个放大镜。
第二个问题:涵义之混沌和解构的狂欢。
姜文的电影,从来不缺少各式各样的解构,从《太阳照常升起》到《让子弹飞》再到《一步之遥》。我看到过从政治上探讨的,从性心理上探讨的,从各种奇怪的角度探讨的……大家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抓住了混沌内部的真理。
而我对于这个问题,则一向不那么感冒,虽然爱看这一类的影评来梳理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但说信服,真的是从没有过。
因为我相信混沌的多解性,并不指向某种特定的解释。
和另一个朋友孔鲤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说这些解构让我想到了中国诗中的一种惯用的手段,即通过多解性的混沌来追求诗涵义上的味厚。
譬如李商隐的名句:红楼隔雨相望冷。是谁在望向谁?是红楼内的人在望着楼外,还是楼外的人在望向红楼?楼外人是确凿的,楼内人又是谁,为何要望,前事如何,后事如何,不见照应,这就是一个文本构建的迷宫。你可以认为是楼内的人在望着夜归人,也可以认为是夜归人望向红楼思念楼内人,你甚至可以去开脑洞为诗中的人构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诗人却不为你的脑补负责和做出评判。
文本构建了一片意义的混沌,读者在其中各得其所,纵横往来。电影也如是。库布里克的《闪灵》,提供了各种通向最终解答的线索,通过这种线索,我看过最起码四五种解读,但是每一种解读,偏偏又可以通过另一些线索推翻。库布里克想要构建的,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他通过这样的手段,收获了一种不可言传的妙趣。
而姜文,是当代中国电影人中,视野相对最开阔的一个人。他敢于使用这样的手段,构建属于自己个人化的迷宫。他的这几部电影,每一部都像是一个大迷宫,画面风格独特而精细,处处都像是蓄意为之,各种台词也充满了迷惑性,每一帧都导向一个可能的解释,说得通,往往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另一个角度想想,好像也说得通。
他并不为你提供解释,只是提供线索。很多衍生出的涵义,甚至是他本人都始料未及的。所以,这样的电影被拍出来,就自身成为了涵义的混沌。这团混沌像是一个活物,在读者的解构中被二次创作中逐渐长成。照应第一个问题,其实也可以说是在描述自己特异性体验的过程中,设置各色的路标,来吸引读者解构出自己的独特体验。
所以,我乐于看到每一个解构的影评。而传统单线程审美下的观者们,则往往心里向往着一种简单直接的逻辑,一部电影,就应该讲好一件单独的故事,讲好一个中心,反映一个思想。这又岔上了,看的对眼才怪。至于另一些苛刻的批评者们,则往往诟病这种手段无聊,解构来解构去,作者自己都没那么想,真是有意思。其实这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反智了。
这就是我的影评,不涉及任何我个人的解构,仅仅是将姜文想干什么,在干什么以我的理解表达出来。这是一个充满着酒神气质的男人,是一个真正拥有视野的艺术家。他是一个前驱,让人看到的不仅仅是他本身的气质和魅力,而是他之后的未来,我们会拥有更多这样的艺术家。
向姜文致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