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在41岁才有了我,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特别特别地爱我,但她的爱是浓烈的、带着毁灭和窒息感包围着我的,她爱我爱得那么深,以至于没有给我足够的自由去成长和探索——
将近三岁,她还会一口一口地嘴对嘴喂我吃饭,等我上了幼儿园终于学会了独自吃饭,吃饭饱不饱却都是她说了算的,每一顿饭必须吃够她说的数量才行,否则就会训我骂我,逼着我吃完;
一年级时,她总是会因为我弄丢一支铅笔、一块橡皮而打我,这时,爸爸往往会抱着我跑,妈妈就会在后面追着打(奇怪的是我却不会如她希望的那样长教训,还总是会弄丢);
二年级时,有一次我把本来用于买本子的1角钱买了一只鸡蛋吃了,结果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训我骂我长达几个小时,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一直哭着几乎喘不上气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年级时,我在课堂上偷偷地玩捉来的刚刚出生的小耗子,被老师当场抓住后,她配合着老师演了一出双簧,说学校要开除我,我哭得稀里哗啦吓坏了,多少年之后才知道竟然不过是一个骗局;
四年级时,我拿回家的老师评语稍有一点不好,她就会打我、数落我,害得我不自觉地撒谎说老师没发,而她一旦发现还是会打我;
五年级时,我弄丢了手表,她竟然怀疑我把手表送给了心仪的小男生(哪里有呢?),还跑去我的好朋友家调查、让我深感耻辱;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后都不愿意回家,总是会自己沿着不熟悉的乡村小路一路游荡着走到很远、走到天黑,甚至幻想各种自杀或是离家出走的情景;
初一时,我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不理想,她暴怒而打我,爸爸护着我,她就跟爸爸打起架来,我在他俩身边急得昏了过去却没有人注意到,等不知多久我自己悠悠醒转,他们两个却还在互相撕扯;
初二时,我偷看小说,她暴打我;
初三时,她想让我考中专而我想考高中,于是她各种威逼利诱,甚至哭到抽搐几乎昏死过去,我吓坏了,可依然倔强地坚持自己的选择,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违抗她;
高中三年,我的耳畔伴随着她不断地唠叨:“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对得起我和你爸?”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可是填报的学校和专业不符合她的期望,她要求我复读,我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升学,当初不自觉,后来才明白我原来是那么想逃离她;
外面上大学的那几年是我最最自由的时光,然而每次回家她都会继续不断地唠叨,说我不应该升学、应该补习、应该选择什么什么专业,让在家度假的日子总是那么灰暗而无望,每次一坐上返校的汽车就感觉是奔向自由与独立;
大四,我初尝爱情的甜蜜,她知道后不满意对方的家境、强迫我分手,甚至跑到学校里找到那个男生一通羞辱,还跑到对方的家里让他们在村子里蒙羞;
毕业了,她强塞给我一个她看得上的男人,为了监视我和那个人的交往,她和爸爸跟我一起住到单位提供的一套小房子里,我在他们的监视下毫无人身自由,连周末出门都要受到审问,每天吵架,甚至动了菜刀,我觉得生不如死,一个月之内瘦了20斤;
为了获得宝贵的自由,我违心地和她介绍的那个人交往,还订了婚,可最后,那个人却不声不响地以长期出差为借口消失在茫茫人海、抛弃了我;
我换了工作,丢掉了她认为的铁饭碗,她跑到我租住的房子里,拿着菜刀逼我回原来的单位,甚至要挟我要去找我新的领导,我害怕却仍然坚定地拒绝了;
我最终还是找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了,她因为前面的教训不敢横加干涉,可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直到现在对我的老公仍然各种不满,她曾经和我们一起住了两年多,也几乎每天都会吵架,自己说要搬出去住还说是我们赶走了她……
就这样,我们的关系在一次次的冲突中走向冰点;我活得愈来愈痛苦,多么希望能够跟她开开心心地吃上一顿饭,可这样简单而正常的要求对我而言都是一种奢望。我一直羡慕别人有亲亲热热搂在一起逛街聊天的妈妈,可是,我和妈妈又有多少年再没有肢体的接触了呢?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拥有自由了,也曾经一度认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然而抗拒和否认她都让我自己更加痛苦,为了解脱,我在一次时间线的探索中给自己设定了100%彻底原谅她的目标,我站在时间线的这头,看着终点,却迟迟无法迈出第一步。最终,在导师的引导下,我一边走一边痛哭失声、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打颤、手脚冰凉、艰难而缓慢地从最初的完全不原谅走到了最终的彻底原谅,这虚拟的短短的一段宽恕之旅让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却是我再生的开始。
随后的真实生活中,我通过读书和实践慢慢地看到了更多的真相,当我在不断地在内心批评和攻击她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攻击和否认我自己,对她的不接纳就是对我自己的不接纳,与她的对抗就是与我的本源对抗,妈妈是我生命的根,唯一的可行之道就是与她、与自己、与生命和解。我在现实中艰难地探索着,我看到,她的“以自我为中心、不关注他人的感受以及固执己见”其实也是我的,她对我的控制与抓取我继承并用在了我的孩子身上,我对儿子的态度几乎就是妈妈对我的态度的翻版,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爱孩子,可是,既然从来没有人向我示范过如何爱,我不知道世间还能有纯粹的无条件的爱,就不自觉地陷入了家族与命运的轮回。
我慢慢地提升着自己内在的力量,慢慢地摆脱受控于她的模式,不再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或喜或悲,不再看她的脸色生活,我慢慢地割断自己和她共生的精神与情绪的脐带,让自己真正地成为自己而不仅仅是她的女儿。这是我的一次新生,当我终于可以在情绪与精神上独立而自由的时候,我才真的开始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生命承担起责任来。
生活貌似在慢慢好起来,我的成长为我赢来了她更多的尊重与放手,我们的边界得以重新设定。然而,伴随而来的是我新的执念,改变了自己,我接着想要改变她,我想要让她改变已经形成了几十年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模式,我看到了她的苦,因而想要拯救她、让她在晚年换种活法。可想而知,我失败了还忿忿不平,我明明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还不理解、你既然那么苦怎么还不赶快改变呢?……直到我一次次地体会到了改变她的无力感、一次次地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我才发现,我的这份执念不还是沿袭了妈妈对我的控制吗?我不过是通过反过来控制她来让她承认自己错了、我不过是想要曾经受到伤害的那个小女孩被她看见罢了!这个发现让我彻底惊醒,我终于可以真的放下和她的种种了,我不再试图改变她,不管她的模式在我眼里给她造成了多少痛苦,可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策略和方式,这就是她,最最真实的她,我能做的不过就是我曾经期望的她对我的态度:接纳她本来如是的样子,以旁观者和啦啦队而不是领导者的角色去爱她、支持她。
有了这一番感悟,我才真的从过去解脱,才真的看到了更多真相。慢慢地,我越来越理解了她和她的爱,看到了她因为自己的成长与生活经历所形成的种种限制性信念,看到了她强烈自尊背后的沉重自卑,看到了她行为背后那深深的焦虑与不安全感,更看到了她对被爱和被尊重的深深的渴望。看到并深深地理解了她,我开始每天跟她聊聊天、抱抱她。还记得第一次抱她时我们彼此的僵硬,很多天以后才互相习惯,直到有一天,她特别跟我说:“我老了有你抱我,你老了都没个女儿抱你。”我才知道,每天的这样一个拥抱给了她多大的慰藉。
庆幸的是,上天特别眷顾我,让我在去年年底、在38岁高龄又有了一个小女儿,每次抱着小女儿就像抱着曾经的我自己,当妈妈从旁呵护、照顾我和我的女儿时,更多的往事一一浮现:
妈妈在怀我时身体很不好,之前做手术遗留下肠粘连,只有很少的生孩子的先例,所有的医生都劝她放弃我,我在她肚子里的每一次伸展都让她疼得满头大汗,她却忍受着百般的痛苦、坚持着,直到我出生,她的并也奇迹般的好了;
我出生后没几天呛到了几乎丧命,她几乎都傻掉了,哭得死去活来,而这一经验竟然在几十年后救了我的女儿一命,出生18天的她竟然有着和我一样的遭遇;
我大概半岁的时候得了脑炎高烧几天不退,医生已经判了死刑,她却不甘心,坚持找来了当时稀缺的药物,同时,她也预定了大块的冰块,她说,即使我死了也要一直冰冻着我、看着我、陪着我;
她自己省吃俭用,却总是尽己所能地给我最好的吃的、穿的、用的,我小时候喜欢吃鱼片和巧克力,她就隔三差五地买给我,夏天,她总是给我零用钱让我买雪糕和冰激凌,从来不会让我觉得这些享受是不应该的,家里的条件不算富裕,但我从来没有物质上的匮乏感;
二年级的某一天,我病了请假在家,她也专门请了一天假陪我,她骑着自行车带着我随意行走,我们穿过平坦的大道,在树荫下农田里的一座小房子旁乘凉,微风轻拂,那一天是我记忆里跟她共享的最美好的一次;
五年级的某一个周六的下午,午休后的我俩一起躺在床上闲聊,我嘴里发着怪音叽里咕噜地假装说着英语,妈妈配合着我玩这个游戏,还一个劲地夸我说得好,被她称赞的感觉真好;
那么多年,每天早上她都会早早起床,为我和爸爸准备好早餐,我读中学的六年,晚自习后回家都已经是夜里九十点钟了,她也每天都为我准备好宵夜,高中的时候还帮我做好鸡蛋糕让我带给住校的同学;
姥爷走得早,姥姥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孩子,家里很穷,富农的家庭成份让妈妈处处小心翼翼,她自己穿着单薄的衣衫摸黑走路上下学、帮别人家捡栗子贴补家用,她那么好强,从来不愿意求人,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虽然喜欢抱怨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放弃过,而我也从她身上学会了坚韧不拔、不懈地努力;
她很爱整洁,到现在即使眼睛不好用了依然每天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让我自愧弗如;
她不舍得给自己用好品牌,偶尔买给她她也会嫌我浪费,可是,她天生就有着很好的审美的品味,什么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很适宜、搭配得很精神,最喜欢看她穿一双黑色的低跟皮鞋,前脸还搭配着很素净的装饰性的小花,平添了一份美好,让我看到了她对生活的爱、对美的追求,这些,不也都给到了我?
……
越来越多的细节让我更加全面地看待她的爱,也许她确实束缚了曾经的我,然而,对孩子来说,好妈妈和坏妈妈是同时存在的,再好的妈妈也会从安全和社会适应性的角度出发而不得不限制孩子的行为或是提出各种要求,从而变成孩子眼中的坏妈妈,不管是好是坏,我坚信,从初心而言,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绝大多数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爱是本能,就像母鸡都会爱小鸡,只不过,人会因为社会的属性,让单纯的爱变得异常复杂,但爱的本质不会变。父母们不知道如何表达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不过是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限制,他们小时候没有得到过,自己内在没有的、也从未见过感受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拿出来给你呢?就像我,我从姥姥和妈妈相处的关系中也看到了控制和反控制的影子,而我对儿子的态度也曾经是妈妈对我的态度的翻版,直到我看到了真相,知道了真正的爱的样子,才有了选择的可能性,才能够换种方式去表达,哪怕依然不能每次都做好,至少,我在尝试着改变自己。
无论是与父母的关系,还是与孩子、与爱人、与同事、与朋友,乃至与陌生人的关系,最最重要的都是自己的觉醒与成长,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最喜欢心理学家李雪说的一句话:“所有已经发生的苦难,且让我承担,且于我终结。”我们只有对自己的生命负起全然的责任来,才能真正地爱和理解他人。
妈妈在,人生尚有来处,爸爸已经走了,如果妈妈也走了,我在这人世间就成了一个孤儿,只剩下归途。但愿妈妈能陪伴我长一些、更长一些,我爱你,妈妈!
感谢一位朋友在分享了自己和妈妈的过往后对我说,“有时间的话,希望能听听你的故事”。一个简单的询问,让我第一次有勇气梳理和妈妈的种种,这个我一度不敢触碰的话题,今天终于倾吐而出,给我和妈妈的故事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讲自己的故事给能听懂的你,刚刚好。感恩所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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