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我正埋头瑟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做着梦。
哥哥似乎走了进来。他一边把热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杯子中,一边淡淡说,“爷爷走了。”
那一句话却进入了我的耳朵,浸入我的梦境,唤醒了我。
我梦游一般,抬头看了哥哥一眼,旋即又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屋外的冷风吹的声音特别大,听完那句话的我再也睡不着了。
哥哥通知完我,又离开了。他去了大伯家,与长辈们一起,着手置办丧事。
爷爷走了,他去了一个我们都没有到过却最终也都会去的地方。
半个月前,爸爸在微信上问我春节是否打算回家,我本想留在江苏打工攒钱,却见他又打出一行字:“你爷爷中风了。”
就在那一刻,我隐隐觉得,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了,立马决定回家。
这一年,爷爷八十三岁。
他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个十分硬朗的老人,身体素质一级的棒,能爬山能下沟,还能就着白水啃硬馍。
当我赶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那个落后的小村庄时,他左边半个身体已经不能动了,舌头打着结,只能发出短小的感叹词。
老人看到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我这个从小就不怎么亲近的孙女,旋即重重冲我点头,那苍老的面颊上就涌下了一行浊泪,泪水一直流入他苍白的胡须中。
我强忍着眼中的泪,口中呼唤着‘爷爷... ... ’,一边用手指轻轻擦去那面颊上的泪痕。
身后一位堂哥冷冷说道:“别用手擦,手太脏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我多年没有见过的本家亲戚们,有几位堂爷爷,几位堂伯伯,几位堂姑姑,几位堂兄。我是家族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整个家族孙子辈里的唯一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学历傍身,也许连去见爷爷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爷爷被另一个堂哥扶着身体,坐在土炕的最中心,像个孩子一样,睁着眼睛看满屋子的人谈笑风生。可是他的眸光里分明透露出一种渴望,他渴望能够与以往一样,跟大家交谈,然而没有一个人有与他交谈的意向... ...
小姑姑端来一杯水,用便签沾湿了,放在爷爷的双唇间。
老人的双唇干燥,发散出一种多日没有进食而造成的酸臭味,他感受到了湿润的水源,便用双唇紧紧抿住那棉签,很贪婪地吮吸着... ...
很快棉签上的水就被吸得一干二净,小姑姑接着继续沾水,老人继续吮吸... ...
我看得伤心,问小姑姑:“为什么不给爷爷喂点饭吃?”
小姑姑没有回答,就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一样。
我以为她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
我还想再问第三遍,哥哥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角,给我使了一个颜色,我这才发现整个屋子里的长辈们都寂静无声。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空气中,尽力不和任何人触碰,尽力掩饰着成年人的卑劣。
爷爷握着我的那只手紧了一下,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呆滞着看向眼前,同样不去用眼神触碰任何人。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一旦倒下了,就只能等着被抛弃。
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愿意真的去天天伺候一个不能帮着家里干活,却还要浪费粮食的老人。
我想起了小时候,爷爷经常讲给哥哥的一个故事。故事说,在一个古老的村庄里,人老了,没用了,就会被村子里的后辈们吃掉。有一天,一位九十岁的老人生了病,即将被人吃掉,他的小孙子在家里的土墙上挖了一个洞,把老人接进洞里,然后用一副字画堵住洞口,天天给老人送吃食。这位老人一直活到了一百多岁时,那个村子里的人已经不喜欢吃老人的肉了,孙子才把老人从洞里放了出来,老人又活了很多年,在一次午睡的时候安安稳稳地去世了。
我爸爸是爷爷最小的一个儿子,他从外面顶着大风走进来,用自己冰凉的手触摸着爷爷的脚,然后用撒娇的口吻说,“唉,今天外面可真冷。”
爷爷把视线移向这个小儿子,眼神里是少有的温柔。
晚上休息时,爸爸对我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只好好得照顾你爷爷就行了,知道吗?”
“可是,爷爷这种情况明明可以送去医院治疗啊,他只是左边的胳膊和腿动不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啊.. ... ”
“你不懂。”爸爸打断了我,“先前,我也跟你大伯说过,该送去医院。可是你也知道,咱这样的家庭里,都是你大伯在安排... ... 他如果不想等了,我和你二伯就算是说破了天,也是拗不过他的。”
“可是爸,总不能不给爷爷吃饭吧... ... ”
爸爸叹了口气,眼神呆滞得看向前方,那个样子像极了爷爷。许久他才开口:“人到了这个岁数,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听命了。你什么也别说,别招人,知道吗?”
面对自己父亲的困境,他能做的只有自己走几个小时的路去请医生,去买药,而大伯那边,坚持不给爷爷喂饭。
短短的七天时间,爷爷的身上就已经痩到只剩下骨头了,瘦骨嶙峋,脸颊饿得发红,嘴唇时刻颤抖着。
大伯时不时凑过来看看爷爷的面色,父子两人的目光对视,爷爷的眼神里透着依赖和乞求。
大伯坐在炕沿上,作势摸了摸爷爷的脸颊,对地下的人们说,“看样子,病更重了。”
只能抿棉签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爷爷的眼神渐渐开始呆滞,不愿意去看人,不愿意与人的目光对视接触,他像个生病的婴孩一样任人摆布着。所有来探望的本家人们,只是坐在地上,围着火炉说些他们的自己的话题,偶尔走近一点看看爷爷的面色,调侃两句。
请来的医生摸一摸爷爷的脉搏,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那医生不是别人,正是小姑姑的丈夫,作为一个不受家族里人待见的丑小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姑父的面,却读出了他眼神里的话语——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说。
大伯以一个领袖者的姿态,慢悠悠说道,“现在怕是只能等日子了。”
此话一出,大家长吁短叹一阵,声音里夹杂着不同程度不同缘由的惋惜。不管爷爷还有没有希望,大伯的目的很明显——他说日子够了,就是够了。
由于身体没有营养来源,爷爷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大伯的耐心也一天天在下降。他叫来了几位从前服侍过临终之人的本家妇女,让她们为爷爷穿上了寿衣,还吩咐我的堂哥们准备一些葬礼上需要用的纸币... ...
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某一刻... ...
穿上寿衣三天后,老人带着疲倦闭上了那双浑浊的双眼。
大家开始忙碌,在异常寒冷的大学中,举办葬礼,心里想着:总算结束了。
这是一场无声而盛大的集体谋杀,没有一个人能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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