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园》六

《颓园》六

第六章

我将王文杰的笔记本平铺在桌子上就准备睡下了。这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课程，事实证明，大多数课程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学习，我常常想起在中学时候那个胖胖的带着一副金色花镜的老校长毕业前的一番话，他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一句。在将近两千多的毕业生面前，他说，学习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当你走出校门的一刻，你能够忘记这几年你在学校的所学，剩下的是这几年的经历，知识并非宝贵的，每个人生来便带着无尽的可能和才学，只有不断的经历人生，才有可能打开你们自身的潜能。

事实上，我做到了。我带着空白的大脑进入了高中，同样，也带着空白的大脑进入了大学，至今，我仍然是空白一片。后来，我才清楚老校长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区别。他告诉我们的其实是生活的意义，但我们却扭曲的拿来当做挥霍生活的原理。没有人能够生来便看透一切，除非像是那些再世的大觉悟者，不然我们只能去用笨办法去经历。

我的确不是个好学生，放在古代，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早已被革出了学籍，就算勉强能进京赶考，也必然会名落孙山，若是真的在朝为官，恐怕也是个误国误民的昏庸佞臣。这是因为我天性是个享乐主义，从来不会做一些让自己劳碌的工作。更不要谈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崇高志向。若说这“横渠四句”过于遥远，然而就算政史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五四精神，也让我隐约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学生会每天打着各种旗号开会，为了竞选部长或主席而拉帮结派互相仇视，最终闹得不欢而散，有时候想想，又何至于此。很多人都说大学就是个小社会，这就是让人提前适应社会的残酷。吴研非常赞同这句话，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常常能在各种竞选中胜出的原因。而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意识，假若这就是在提前适应社会生活，那为何不直接进入社会来的简单。吴研将她的经验传授给我，或许是我当时还是她的男友，也或许是她觉得我身处班长的职务，需要一种强有力的原则来支撑。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做不到。本就浑浊的世间，何至于连一块净土也不需要了。我虽是享乐主义，但同时也是理想主义。在理想的世界中享乐，那便是极乐世界了。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思绪飞扬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除了投影仪上面巨大的马克思头像之外，在我印象中，这堂课再没有其他的了。而接下来，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点名。我相信这个时候，所有沉睡着的生命都苏醒了，所有的煎熬都没有白费。我们胜利了，像所有艰苦卓绝的战役一样，我们向那些没有到场的失败者们发出赤裸裸的嘲笑。政史老师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学究，姓什么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声音低沉，在上百人的公共课堂上，没有丝毫存在感。或许他被长久以来的教学生活磨平了棱角，也或许他也曾在那段残酷岁月中饱受摧残，不然，那如死灰般寂灭的眼神又如何解释。在他眼中的我们，与几十年前的红卫兵究竟有何不同。他点名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当然也可以说是仁慈可亲，但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小心翼翼，每一个逃课不在的同学，他都会高声重复三遍那人的名字，就像是再给别人机会。之后，他才会轻轻的做上一个记号。所以他点名的时间较长，但在大家心中，这时间再长也是值得的。

这是一场漂亮仗！我能听的出此刻所有人的心声，每个喊了“到”的人，都如同得到了无上的荣誉。除了坐在前排的寥寥数人，虽然被老师如同未来领袖般铭记，但依旧宠辱不惊。

我将笔记本换给王文杰。他熟练的将书本叠放整齐放进书包中。大学以后，除了女生用来装化妆品或是装饰用的背包外，背书包上课这种行为已经很少见了。王文杰却还一直保持着，最初看来有做作之嫌，然而做作近乎两年之后，便成了其他人眼中的学霸，尖子。

我跟着王文杰来到图书馆，事实上，我也在图书馆工作。路上王文杰告诉我，宿舍过几天会有个新人住进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五个人长期霸占这六人间的宿舍。在这个新人到来之前，我们意向着这个兵哥哥的八块腹肌以及敏捷强悍的身手，即使王文杰这样的体魄也心有余悸。

图书馆是个清净地，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躲避吴研最好的地方，但是我错了。我几乎忘记了吴研所说的那份名单。我几乎能够猜到那几个人是谁，吴研此刻又证实了我的想法。王文杰看到我的脸色变得难看，似乎想要询问什么，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王文杰，他是个品学兼优的人，但同时家庭并不富裕。如果非要上交一份贫困生名单的话，我必然会写上他的名字。但是想到吴研那副不可罢休的模样，便有了妥协的心思。

“学哥，我能坐在这里吗？”

女孩的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是林娇无疑。她未等我同意便坐在对面，并将手上莫言的《蛙》摊在桌子上。王文杰定力极强，目不斜视，我必须承认他是现代社会的柳下惠，真君子，圣人。有些人肯定会觉得他内心一定也是猥琐的，也会在某个寂寞的夜晚意淫着某个美艳的女人，而这个人必然不是他的女友。令我意外的是，当我问他的时候，他承认了。林娇的确算不上美艳，但让人在她身上停留一下的魅力绝对是有的，中学课本上有一章节选自《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一段，其中描写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当时语文老师还调侃着在做的男生若是遇到这种女孩该如何是好？“蹂躏她！”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位仁兄如此禽兽了，然而现在想来居然也能理解他的冲动了。青春期的男生有着各种躁动，保护和暴虐只在一念之间，语文老师当然是希望强有力的男生能够保护娇弱的女孩，然而当男孩没有敌人可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之后便只能将力气释放在女孩身上。林娇也并非全然的林黛玉，她的确有着罥烟眉与含情目，却无病无愁，总是活跃在阳光下，她是健康的林黛玉。她不需要保护，她不是女汉子但即使没有男人，我相信她也能够凭借自己的手段活下去。

林娇只是微微向我点头问好，还没等我回应她，她便钻进了书中。就像王文杰一样，他们两个人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把我孤零零的抛弃在外面。从这看来，似乎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承认我有些吃醋了，我不像王文杰那样努力钻研专业知识，也不似林娇一样尽力扩充自己的阅读量，我看书只是为了逃避现实生活的困苦。但是此刻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书了，只要看着读书的林娇，我便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愁苦了。

希望此时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但念头起了，好像再一次验证了墨菲定律，事情总会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同样是图书馆中的助工，只是时间长了，来的少了。但我曾真心喜欢这份工作，其实到不是因为那几块钱，我承认，每个月下来会有几百块的额外收入，在很多人眼中，这就是个轻松占便宜的工作。若真的如此单纯，那或许这真的是一片净土。有人的地方就不单纯，王文杰告诉我，当初他推辞掉图书馆助工的招聘时候就是想单纯的来这读书而已，事实上这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机会。然而，他家境虽然不好，但从不靠打工兼职来赚取额外的收入，他一直都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传言。

此时，那人从林娇身后走来，带着戏谑的微笑向我走来，肤色黝黑、精瘦，目光炯炯有神，梳着一条马尾巴。她是与我同组的搭档，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