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之失

四大名著中,吾甚厌《三国》,盖以其无趣无情无道也。崇谋而至于阴险，尚功而至于酷烈。所谓豪杰者，不过脸厚心黑也，宗吾先生早揭橥于其大作。吾谓《三国》者，无史笔其失一也。又无史观，更无史识。其失共三。

以文篡史，实滥觞于《春秋》。史乘者，不宜真乎？说文释曰史者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史官之所记，其实录乎！然吾国作者，喜文过于实，子曰言而无文行而不远。《春秋》虽简，而大义寄于微言，剪裁取舍，已为失真。《左传》更求摆布腾挪功夫，韩退之论其失之浮夸。钱默存言：“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乏速记之方，驷不及舌，而何其口角亲切，如聆謦欬欤？”无非“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而已。孔子又言：文胜质则史。史官之所录，其善饰乎！司马迁之史记，创二十四史之典范，然项籍乌江遗言，谁得传欤？刘邦左股黑子，谁得见欤？甚者，刘媪梦与神交，流于不经如此者夥矣。无韵之《离骚》，褒耶贬耶，吾不知也！然司马迁以刑余之身，负蚕室之辱，而能直言高祖油滑伪诈，更书今上好功喜神，堪称良史。后世为史者，远不及也。

良史难得，信史难求，而文之变本加厉甚矣。庾子山江南湘累之歌，别号赋史；杜子美天宝哀时之吟，人称诗史。武王伐纣，不若众神驱狐矣。玄奘取经，逊色大圣降妖矣。汉末三国，不逾百年，陈寿之志，纷乱琐碎。然经文人之手，艺人之口，乱世风云，竟成引车卖浆者若渔樵耕夫津津乐道之史也。罗本之集大成者，《三国演义》也。鲁迅曾云：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关羽未斩华雄，周瑜何曾气绝。余尝惑于孔明失街亭久矣，后终悟此次败绩，为空城计之铺垫耳。当其战群儒借东风之时，不过一术士耳！而此际焚香操琴，畴不惊艳而以为神乎！而空城计实乃诸葛抢功于孟德耳!《三国演义》之弊，吾国史记逞文之弊之荦荦大者。

余又不满者，作者之史观也。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化繁为简，人事何在？再不满者，尊刘也。吾意不若尊曹。孟德虽有帝王之实而未擅天子之名，以其志在四海而又能心忧天下也，曾言国若无他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微禹其鱼，揆之以实，信矣夫！而刘玄德者，名其子曰封曰禅，为民其言，问鼎其心。曹操之名，毁于其子。曹丕篡汉践祚，刘孙继之。天下分则难合矣。后魏晋，后宋齐梁陈，中国分裂，三百年内乱实肇于此。史观史识者，要在作者有忧济悲悯之心，湖海散人，云惯看秋月春风，吃酒笑谈之际，第不知关羽挥舞刀下几多冤魂，诸葛运筹之间又丧多少黎民。孟德犹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之悲鸣，而演义三国，只见英雄逐鹿之姿，却无乱世哀鸿之音。作者何所用心，专注杀伐；读者不当寓目，掷书可矣！

或曰《三国演义》，文学之作也，何以史笔史观史识责之？余曰：篡史太过也。以文学目之，余所谓无趣无情无道，不亦确乎？不然，诸君质之其书可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