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周中午十二点左右，老妈冷不丁地发来视频请求，我立马拒接了。
因为公司再三重申十二点半的午饭时间，而且我的工作时间表，我在我第一天上班前就跟她提到过。通常妈妈也不会断然来电的，视频通话更是少见。
也正是这样使得我在挂完视频后，开始担心家里是不是遇什么急事了，私信问她缘由。
妈妈回应，不是她要视频，是阿姑想看看我。
这才放下心来，心里头甚至有点嗔怪她，何必这样大题小做，视频什么时候不可以，非要这个时候？
当看到阿姑那一刻，我内心羞愧极了，我怎么能要求一个从没走出过县城的阿姑理解一个打工者的压力。
02
我的阿姑叫爱珍，是我三爹的女儿，也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阿姑是个哑巴，我从小跟着大人叫她ǎ姑，从没想过它的来历，如今落到纸上，竟不知是“哑姑”还是“阿姑”，亦或是别的什么名字。
那时候我成天围着阿姑转，打的哑语比说的话还多。在我心里，从没觉着哑巴是什么事，只是沟通方式不同罢了。一个是说话，一个是打手势。我反倒觉得那些打手势的人比我们更通晓天性，更懂人性。
阿姑有一双巧手，擅长剪各种形状的剪纸，织各种纹路的毛衣，纳各种图案的布鞋，种各种水果树。任何东西到她手上都能生出花来，而且也没专人传授，只是自己好奇，然后看别人做，一看就会，一学就通，
阿姑还有一颗灵心，总能准确知道旁人的需求，并毫无保留地付出。
村里哪家孩子啼哭不止，闹得全家人急得跳脚，她一看准能知道这孩子说不出来的话，最后孩子一准在她的怀里咯咯笑。
人都说阿姑不简单，不免为她残疾感到惋惜。家乡人小到两三岁小孩，大到老人，都喜欢跟她亲近，沟通起来也毫无障碍，只是有时候比划起来麻烦一点而已。
再后来一个夏日的凌晨，当三爹家土砖房开始张灯结彩，门口锣鼓喧天，客厅杯盘狼藉的时候，阿姑被一个大红轿子抬走了。
那天我在家门口的石凳子守了大半夜，心想一定要亲眼送阿姑出嫁。可最后也没等着，第二天一睁开眼找阿姑，家人说阿姑昨夜就走了，心中怅然若失。
阿姑出嫁后，我们见面机会少了很多，再后来我又常年在外奔波，只能一年见一次面了。但对她的关心一点没少，这些年命运在她身上画的符，我都一清二楚。虽未亲临，但感同身受。
03
姑爷是个热忱的老实人，对姑姑百般宠爱，也不忽视娘家亲戚。逢年过节，他都会一个不落地问候娘家舅爷们和孩子们，大家也都打心眼满意这个姑爷，虽然赚钱能力上的确令人着急。
一年到头下工地，拿着最辛苦的钱，也一分不少地寄给姑姑，但也只够勉强供两个孩子上学，吃喝还得靠姑姑的那片庄稼地。
可就是这样实心人也不得上天的眷佑。三年前一次跑龙过马路惨遭车祸，经过一年多植物人的垂死挣扎还是离开了她。
物质的贫困是皮面上的，精神的打击却是噬心的。命运之手死死地盯着她，不放过一次乘虚而入的机会。
大儿子长到十三四岁突然得病走了。二儿子在办完爸爸的葬礼后，在被子里整整躺了一个月，再出来就是背个包去县城理发店当学徒了，小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就连唯一的父亲去年也在养老院凄凉去世。
04
吃完饭我回拨过去，视频立马接通了。
对面是皮肤黝黑，脸上泛着油光的阿姑，她扎着高高马尾，露出光亮宽大的额头，穿着一身红色运动衣，像某个高中校服，俨然和家乡中年妇女再无分别。
陡然见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出嫁前的阿姑是一只灵动的彩色蝴蝶，出嫁后的她成了一只敦实的灰蜜蜂。生活残酷的一面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有时我不敢想她的日子，一想起来就乌云密布。当身边所有人开始去城里发展，买大房子，她的家还是二十年前出嫁时的样子，水泥地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鸡屎，墙壁上还张贴着几张泛白的邓丽君海报，床底下塞满了一筐筐鸡蛋和一袋袋自己亲手纳的鞋。
两个儿子需要照顾，她又不能出去打工，又因为是哑巴，家乡很多活也没法接，她只能一年四季靠种地和低保为生。
而我们身为她的家人，除了每次家里有什么酒席就去接她们一家三口回来，每年过年全家都会出动去看阿姑，给两个孩子压岁钱，并没能帮助她更多，这让我很羞愧。
05
阿姑在那头只是敦敦地笑，屏幕尴尬了一会儿，身体的记忆一下子复苏了，我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打起了手势。阿姑在那边频频点头，兴奋地告诉一旁的妈妈我还记得这些手势。
又见她那股温厚的热乎劲儿，心中暖流涌动，眼泪忍不住往外沁。人世纷飞，和阿姑的唯一纽带没有断。
当我慢慢长大，慢慢走出那个我生长的村子，家乡离我愈来愈远，故乡人也一一远去。我想我再也不必像他们那样活着，我们的联系也会逐渐疏远。
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被时代遗忘的角落里的人又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我怎么朝前走，总不能将他们忘记，我也只能写些文字让灵魂得到些许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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