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一过,哑姑十八了。
哑姑近来常常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呆坐在青潮潮的河边。衣服弄脏了?不用担心,摘几片皂角泡在水盆中,等泛起白白水泡,再把衣服细细揉搓。哑姑把一家人的洗得干干净净,阳光下散着淡淡的清香。看着爹娘、弟弟妹妹把衣服穿在身上,哑姑很是开心,嘴角就不禁上扬。
岸边的哑姑想了很多,心头乱糟糟的,可又觉得什么也没想,一片空白,如同头顶空荡荡的天空。
现在是傍晚,天边挂着一抹云霞,河水清澈而平静,如一方长明镜,映出哑姑柔和的身形,那里有一张清秀的面庞。我们的哑姑,用二牛的话说,“那模样真是没得话说”;“然而她——”人们补不下去了,随之摇头叹息。其实,我们的哑姑会说话的,只是不用她微颤的嘴唇,然而似乎没人能看到、能听懂。
其实,有一人懂她,哑姑认为,那就是村后小学校的张先生。学校只有他一个老师,他是个外地的,年轻人。哑姑从小渴望像别的小伙伴去上学,然而她始终没跨进学校那矮矮的门槛。后来她把用碎花布缝制的漂亮书包给了上学的弟弟,割草干活时就远远张望那几间土房舍,她有些怕。那时张先生还没来。学校琅琅的读书声始终对哑姑充满了魔力,甚至在梦中时时响起。于是有一天哑姑红着脸、跳着心来到窗下,慢慢抬头,看到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站在前面,在朗诵课文。哑姑耳边响起河水哗啦啦的流淌声,眼前仿佛有水草在河底油油的招摇,她软软蹲在墙根下,直到一个小男孩冲她说老师叫她。她哆嗦了一下,想逃,但还是低着头挪了进去。下课了,孩子们都出去玩了。
“你叫哑姑,对吧?我认识你。”
“你喜欢上学,对吗?欢迎你常来学校!”
“你长得真好看,就像前面的小河!”
“你有大名吗?这是你现在的名字——哑姑,你可以试着照着上面写,练好了来写给我看看,好吗?”
哑姑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一双细长而闪亮的眼睛,充满阳光的脸庞。
“相信自己!这支铅笔送你。”
哑姑从张先生手中接过那张写着她名字的作业纸和红色铅笔,她觉得很烫,很重。她有一种莫名想哭的冲动,但最终忍住了,咬着下嘴唇走了出去。
哑姑把那张纸头随身携带,有空便在地上用木棍比划。那支红钻笔放在枕边,她一直也不舍得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的哑姑更是秀外慧中,没多久,虽还有点生硬,哑姑终于会写了她的名字。她很想写给学校的张先生看,她还要学写更多的字,她的心头从此浮动着一张阳光灿烂的脸庞。然而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很厉害,有点透不过气,她好几次走到学校门口,却没走进去。
后来,她去了一次,张先生却不在。
“哑姑,天黑了,快回家去吧,小心水鬼吃了你,哈哈……”是二牛的声音,他从地里回来了。二牛比她大几岁,总是这样开玩笑,哑姑不想理他。这时,“当——当——”放学的铃声贴着河面忽忽悠悠飘来,一只停在荷花上的蜻蜓振动了下翅膀,又静静立住。哑姑从身边摸出一只土块狠狠向河面扔去,立即激起一圈圈涟漪。站起身,哑姑心里装满了忧伤,提着竹筐向炊烟袅袅的家里走去。
那晚,哑姑没吃晚饭,心头沉沉的。她径直来到墙角的兔笼前,蹲下把笼门打开,两只白兔蹦蹦跳跳来到哑姑面前。它们是哑姑的知心朋友与真正伙伴,她常把它们抱在怀里,一边一个,开心的、不开心的,一一向它们倾诉。他们的交流不是浅薄的语言,而是丰富的眼神和温柔的爱抚等。白兔们吃着鲜嫩的青草,不时用柔软的毛蹭哑姑的脚。哑姑忍不住落下泪来,打湿了如雪的兔毛。那一夜,哑姑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面带微笑地走进学校,走到张先生面前,脆脆叫声“先生”。张先生说她姓何,就叫她“何叶”好了。哑姑很是激动,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想只要先生取的她都喜欢。先生后来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撒手,哑姑突然醒了……
第二天哑姑吃了点早饭,准备打水洗衣服。娘笑盈盈地止住了她,把女儿揽入怀中,说她的好事来了。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呢?哑姑一脸好奇地盯着娘亲。娘说媒人昨天主动登门了,给你介绍对象,人家一点不嫌你是个哑巴,就是西村的那个后生——有庆。有庆的爹是西村的一村之长,且就国庆这一个儿子。怪不得这几天喜鹊在枝头叫,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昨天晚上想跟你说,你爹不让,怕你乐得睡不着……哑姑如一只受惊的小鹿,一下子挣脱了娘的怀抱,满眼惶恐地盯着自己的娘亲,头摇得像拔浪鼓,大把大把的眼泪滚落下来。她,不想离开这个家,不想现在嫁人。她觉得自己就像过年时躺在案板上的鱼儿,甚至没有挣扎的力气。娘望着眼前这个出落如芙蓉、沉默的女儿,叹了口气,抹了把泪,转身走进屋里。
农历九月十八,婚期如约到来,哑姑的眼泪除了在脸颊留下淡淡的泪痕,几乎没有任何成效。大家都认为这是好事呀,哑姑真是交了好运!娘亲从早上起来就忙个不停,七手八脚给我们的哑姑梳妆打扮,要让大女儿漂漂亮亮的出门。然而哑姑今天的泪流得特别凶,像断了线的珍珠,谁也止不住。出嫁的时候哭哭挺好,说明女儿有孝心,可如此厉害可不好,眼睛都肿了。娘亲狠心骂了她,仍然不顶用。
哑姑上花轿前比划着提了个要求,让花轿弯过学校的门口。这个要求不过分,只是绕个弯多点路,不耽误拜堂成亲的时间。花轿经过门口时,哑姑降低哭泣,用手掀开轿帘一角,然而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唢呐声音太响了,迎亲队伍太长了,掩住了她的耳和眼。哑姑从怀中拿出那张纸头,揉碎了,和泪一点一点咽下去。她的心底响起无法言说的哭泣,可世上谁又能听得到、听得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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