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我来到南京,尽管来这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下飞机那一刻还是被扑鼻而来的寒冷空气震惊到。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机场内等人,而此时一家人引起我注意。老人的手伸进口袋,把从口掏出来的钱全部递给男孩。原本,男孩是拒绝的,但抬头看到老人坚定的神情后,男孩只好把钱收到自己蓝色的包里。男孩拉好书包链后,他又侧着身子看向不远处的父母,发现他们还在交谈没有注意到这边。原本一脸无奈的男孩,此时爷俩会心一笑。我看着爷俩,注视着老人像枯柴一般的手,眼前浮现他温暖而又粗糙的双手。我很想他。
他是我叔公太。叔公太终生未娶,至从爷爷十年前搬出祖屋后,叔公太孤身一人守护着空荡荡的祖屋。从六年级开始,我就在我爸的威逼下回祖屋陪叔公太。那个时候我很爱玩游戏,但没有办法违抗老爸的命令,只好每个夏天都回到祖屋陪陪叔公太,导致我那个时候特别讨厌叔公太。记忆中祖屋有一股潮潮的味道,叔公太双手总放在身后,脸上的皱纹在当时我看来真丑。但有一点很奇怪,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叔公太老是喜欢穿着中山装,摇杆挺拔得像笔直的白杨树。而叔公太每次看到我,都喜欢用长满老茧的手捏我的耳垂,还在耳垂上来回摩擦。令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就好像被毛毛虫爬过的感觉。每一次,我看到他笑嘻嘻地朝我走来,我都是恭敬打一声招呼,马上跑开,逃离他的“魔掌”。每当我疯玩回来,叔公太就已经做好一桌子好吃的等着我。笑嘻嘻地让我吃多点。而每当我离开时,叔公太总会掏出钱塞给我,让我回到家买好吃的。
初一夏天,毫无意外又被我爸丢回祖屋陪叔公太。大部分时间,我都去找小伙伴们在山里野玩。而初中的暑假特多作业,最后一个星期,我都躲在屋子里补作业。写完一篇作文后,我走出屋子,看到在屋檐下乘凉的叔公太。我搬张矮矮的木凳,坐到叔公太左手边。叔公太看到我来,抬起手,缓缓地伸向我耳朵。我下意识就躲开了,叔公太的手就这么停滞在半空。叔公太很瘦,黝黑的手就像枯柴一样。阳光打在他侧脸上,脸上的褐斑就像太阳黑子,额头上的沟壑像丘陵山上的梯田。他笑了,眼睛眯着,眼角的皱纹蔓延到微微发白的两鬓。他转过头,看向远方,见他没话和我说,我就回屋继续补作业。进屋前,我转过头看向叔公太,他依旧穿着中山装,阳光已经爬上他的膝盖,覆盖住半只手。一只苍蝇停留在阳光照射的手上,而叔公太一点感觉都没有,依然看着山的方向。离开那天,叔公太在村口送我,当他的手伸向我耳朵,地上好像突然长满藤蔓,沿着我的腿根部一直盘延向上,紧紧缠绕。他的手捏住我耳垂,一直来回摩擦着。我也没有催他,直到他松开手,从兜里掏钱塞给我时,我才和叔公太告别。叔公太缓缓转过身,骨瘦如柴的身子不停的在风中晃动着,他依旧挺直腰,夕阳将叔公太的背影无限的拉长,显得凄凉而孤独。
初二夏天,一放假我就自己坐车回到老家。叔公太老了,背佝偻了一点,两鬓已经完全发白了。他看到我,犹如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喜滋滋的走向我,我也朝叔公太走去。我已经比叔公太高一个头。当他抬起手,我顺势低下头,叔公太温暖的手掌包围着我的耳朵,仿佛冬日太阳那般慈祥。这个夏天,我没有和小伙伴们出去玩,安安静静的待在叔公太身边,听他说起他的往事。当听到叔公太说起结婚那天妻子在路上出事时,两只深陷的眼睛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望向远方的山头时,眼中似乎散发着光芒。叔公太指着山头的方向,告诉我,那是埋葬叔公太妻子的地方。中山装,是她最喜欢的衣服。这些年,叔公太一直怀念着她。他多年的思念,早已跨越生死两界化作清风去拥抱她。叔公太像一杯茶,入口苦涩,但它缓缓渗透喉咙,会化作清香甘醇的味道。
“我们去看看她把,好多年没去了。”叔公太说完,站起来。清风徐来,吹动叔公太中山装的衣角。我抬头看叔公太的背影,在我眼里仿佛变成巨人。
山路崎岖,叔公太就像山路的老朋友那样,带领我毫无阻碍地穿行在深山中,茂密的树林,阵阵清香令人神清气爽。到她的墓前,叔公太坐在墓前,注视墓碑眼神像一潭碧绿的春水,似乎要将墓碑望穿。我感觉到墓碑仿佛传递出一种思念,深情的涌向叔公太。只听到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清脆的蝉鸣声。
“小玉生前总喜欢捏着我耳朵,我至今都不能忘记她纤细的手抚摸时的温柔。”叔公太缓缓说道。“啊正啊,你说,当我去到她那个世界的时候,她会不会嫌弃我太老了呢。”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只好把墓旁的杂草除掉。仿佛整个空间只剩下叔公太温柔似水的眼神,以及墓碑上刻着温柔的“苏玉”。
直到傍晚我才和叔公太离开。一路上,走在我前面的老人似乎更老,我竟闻出叔公太身上有类似发霉的味道。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流逝,同时也无奈。又到要和叔公太离别的时候。叔公太送我离开时,我在房间收拾行李,衣服一件件叠好。以往我是胡乱丢进包里。我低着头走,竟再一次闻到那天深山里闻到的味道,我抬起头看叔公太,他的步伐已经蹒跚,头发也已经全部变白。仿佛闻到叔公太做好饭的飘香,看到叔公太在屋檐下眺望山头的落寞,听到叔公太无奈地叹息,看到温柔似水的眼神。突然,两行清泪在脸上滑落。
第二年三月份,叔公太来到城里看病,顺道来我家坐坐。那个时候我还是走读生,匆忙和叔公太吃饭后就回房间看书。三个月后就是中考,我不想荒废时间。我背起书包去学校的时候,叔公太突然病发,躺在我家沙发上,大口大口喘息着。我愣了,看着爸爸在帮叔公太做急救时,听到爸爸撕心裂肺的大喊:“叔公…。”妈妈在一旁打120。我清醒过来,跪在叔公太面前大喊叔公太。叔公太艰难的转过头看着我,手想要抬起来。我马上抓起他的手,放在我耳垂上,可是他连捏住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很细微地不断摩擦着。耳垂敏锐捕捉到叔公太手指冰凉的触感,泪珠就像打开的水龙头,在我脸上奔腾,嘴里一直喊着:“不要啊。。不要啊。。”当耳垂失去叔公太手指温度,瘫坐在地上痛哭着,就像身体突然缺失了某一部分,说不出哪里疼,是巨大的空旷和虚脱感,仿佛周围一切都不真实,就像在水底世界漫无目的的飘荡。叔公太走时脸上还带着笑,张开双手。我想,叔公太是看到小玉了。
至那以后,无论是谁碰到我耳垂,眼泪就会情不自禁留下。那一刻,我很后悔,因为我还没有回报叔公太对我的好。而我又是侥幸的,因为叔公太的思念在那一刻终于得到了回应。
很多个日子后,回到祖屋,祖屋的味道变了,总觉得少了什么。疼痛渐渐清澈,那个矮矮的小木凳还在原地。寂静的夜晚,想起那些音容笑貌,觉得自己沉坠到某种深渊中,眼泪留出来还浑然不觉。以前那么怕鬼的我,可是现在的我希望真的有鬼。
微风习习,我坐在叔公太经常坐的位置上,看到那山,黑夜中若隐若现。抬头看,一轮弯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似叔公太的笑。我看着,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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