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艺术家常吉,《看见》一文的主人公】
刚刚在座位上坐定,8号车2号。在一节车厢入口处的右手边,而左手边只有一个单独靠窗的位置,1号。以前我一直没有注意过火车上有着这样一个座位。上车时一度以为是类似于客车上乘务员的位置。刚刚上车的乘客们上下忙碌,安置自己的行李。我无甚多物品,将包放于左边空着的位置上,准备在有人来坐时自己抱着便好。
“5号,还好还好,不是1号,我最讨厌坐那个座位了,无依无靠的。”
在我之后上来的一位光头大哥看着那个座位一边对他媳妇说道一边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又望了望那个座位,觉得那确实像一座孤岛。
直至火车将将启动的那一刻,她出现了。她将双肩包抱在胸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我的右手边。她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旁边的3号位置,一副想要坐在那个位置样子。我连忙拿开了放于3号位的背包。她先是迈入座位之间,而后又站定并没有坐在我让开的位置。接着她疑惑得向我问道:
“你是...你是几号?”
“2号”我说。
她双眉一皱,微微眯起看向了位于窗旁的座位牌。之后便退出了座位之间的空隙。转身走向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一阵铃声响起,在她坐好之后。
“嗯,我赶上了。”,“刚刚坐错了公交去了北郊,下车一看都十二点半了,然后连忙打车过来火车站。”
“没事的,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经验很丰富的。”
虽然只是坐着打电话,但是能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异于平常的喘息声。
“本来只是一块钱的事,结果花了60元,我看见打表只用15的”,“下车后,连忙飞奔过来,现在还...还喘呢。”她向对面的女孩说到。“公交车的灯坏了,41路成了1路,我还问了车上的乘客,这是1路车吧?他们还都一脸肯定地说是。”对面女孩安静地听着她的诉说,听到这里突然忍俊不禁地说“他们是不是听错了,听成了‘这四十一路吧?’”她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微微发红,便沉默不再说话。
列车出拉萨站已有一段时间,在拐过一个大弯之后,拉萨城出现在了远处的山与山之间,与来时正好相反。列车员拿着往来青藏线的乘客健康表让我们填写。因为是已经是第二次了,轻车熟路。刚把笔递给邻坐,便听见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这里填你的乘车区间,”
“就是你从哪儿上车到在哪儿下车。”
“你家里的电话?”
“那填你自己的电话也好。苹果手机应该可以看到你的本机号码的。”
对面黑脸大叔一脸茫然地看着手机,也不说话,只是摇头。看来要填好这份表似乎有点儿曲折啊。
“我来帮你写吧。”
她的声音清脆但不稚嫩,也许确如她所说走南闯北很多年了,她说从北京来,回安阳去。语速微慢但是肯定,不带迟疑。窗外高耸的山连绵不绝,几尽的河道将山脉划开。太阳十分热烈看不出季节痕迹,只是在一些阴暗处有水流从冻住的岩石旁流过。车厢中渐渐安静下来,一如脚下流淌的河水。
她拿出ipad,将akg的耳机戴上,微微仰头斜靠在车厢壁上。隐约中音乐跨过沉默的银河流在我耳旁萦绕。熟悉的歌声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下一刻,车厢中突然进入了一个默契的寂静时刻,仿佛有人故意在此刻将声音抽去,来成全此时。我无法将心神从这若隐若现地歌声中逃离出去。
“四月一日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
她微微仰头斜靠在车厢壁上。短发齐唇,微微带着微微咖啡色。戴着一副偏圆地黑框眼镜,浅蓝色羽绒服上的白色匝绒翻领很大,蓝灰色破洞牛仔裤在脚踝处收起。灰白色的N字鞋,脚旁放着她的红色登山包。说实话她不甚漂亮,并无吸引人之处,然而当这一刻到来时,她确实与那个车厢的角落完成了一幅伟大的杰作。
“我觉得你的画很像维米尔,非常喜欢。”看着年轻画家手中并未打算参展的画我说到。
画家摇摇头不着痕迹地说,“没有没有,我的不像他的那样油腻。”说完合拢打开了下一幅画。
画中的女孩坐在靠墙的钢琴前,一身素衣,抬头半闭着眼看着墙上那模糊不清的照片。我想她弹奏的那首曲子一定不带一丝悲伤的颜色。
她时而看着窗外高原的景色,时而拿起笔在红色笔记本写些什么。我忘了却也没有开口问她。火车开始不停地穿过山洞,窣的一声进入,然后,声音和光线都被山洞所没收。虽然窗外风声很大,但一个沉默空间挤压在车厢中,使人焦躁不安。又一次进入沉默空间时,转头发现她已然不在她的位置之上,看着留着她长坐留下凌乱痕迹的一号座位,心中感到莫名的凝滞感,仿佛那里似乎曾经存在着一个女孩,却被所有人忘记,忘记曾经在8号列车的一号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
而等到她再次出现时,整个人都变了,脸色苍白,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病态的白色。
“我刚刚想去,但是吐不出来。”
“高反确实是这样,我现在给你准备吸氧。”
列车员一边对她说一边拿来管子和药品,感觉像是葡萄糖口服液。她并不愿意将氧气管插入鼻或者口中吸。她虚弱地坐在位置上,眼镜早已从她的脸上消失,微微散乱的刘海在额前。列车员一边询问她的情况一边教她自己使用吸氧装置。从上车起到现在快八小时了,她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在我对坐的大哥递给乘务员八宝粥和牛奶,然后转身朝着我们说“即使你是不想吃,怕吃了会高反,但人总是需要能量的,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她难受地皱着眉,微微抬头看向大哥,犹豫再三还是把八宝粥喝掉了。也许是高反所致,她进入了昏睡。当她再次如下午时斜靠在火车壁上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种能量在从她身上逃离。
次日,列车在西宁停靠,更换列车。当我走出那辆往返拉萨与西宁之间的列车时,意识到此次拉萨之行已然结束。在这辆车上一号不再是单独的位置。变成了右手边的第一个,而我依旧在那个位置。在她的旁边,我不善言语,只是在她和对坐的寒暄中提及昨晚的事时提了一句,“你好些没?我还是第一次遇见高原反应”,她转向我,嘴角微微扬起说“已经没有高原反应了,只是仍然比较虚弱”。她似乎已然从昨晚的突发情况中脱离出来,话语中带着轻松的感觉。阳光,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在形容一个人阳光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但见到此刻的她,我懂了。也许是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关心,似乎愿意和我多聊一些。
今年已然是她工作的第五年了,在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巧的是以前她也在西安读书。不甚喜欢西安人的处事方式。已经看淡了北方的雾霾天。十分喜欢林怀民和蒋勋,对于他们的舞蹈艺术,文学作品了如指掌。在西藏旅行的这段时间里有着一段十分值得感恩的经历。她说那天在布宫散步,有一位藏民大妈只是第一见面就自愿带她前往色拉寺逛,虽然素昧平生,给她做导游,带她吃藏餐,送予她礼物。在自闭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我,虽然表述的能力每况愈下,但善于倾听的能力却没有减弱。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大多是她说我听。对比我所进行的拉萨之旅却是泛乏可陈。在简述了我的经历后,我们并无再多的交流。也许是多数时间的诉说让她颇感疲惫。之后她稍微看了一会书,书还没来得及合上她便睡着了。
晚上十点十四分,从西安站出来一小时了,广播中传来轻声的报站,"前方到站郑州车站,准点到站时间3点十四分。”在列车的硬座车厢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只有开一排灯与开两排灯的区别。人们提包携口,上车下车,寒暄闲聊。春晚主持人选;雷雨与日出熟优熟劣;贾樟柯与大卫芬奇的电影魅力;不过将将坐下的旅客,却能因为同样感兴趣的话题而如多年老友。早些时候和她聊到,觉得藏族人的归属感强于汉族。我深感确实如此,早在来时的列车上,时不时传来年轻藏族女孩唱起的藏歌,而引起更多的藏族少女的响应。但又觉得,我们汉族虽然庞杂,而近年又崇尚追求个人的“立异”。但归属与共鸣都不曾被丢弃而被埋藏在心底,却往往被一些小小话题所引导而出。2月5日距离除夕还有一天。而位于火车上的我们,都是期待着那个在铁路另一头的温暖的称之为家的地方,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往年春晚总是不太理解在电视中所播出的那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为什么因为不能回家过年而难掩悲情,总是不明白回到故乡亲人身旁过年意味着什么。虽然此刻我仍不甚明了,但也已经不必再因为这些问题困扰了。
“十分羡慕和敬佩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小声且犹豫地说道。列车呼啸着进入山洞,她嘴微动似乎说了什么。隧道特别长,车厢中的夜晚总是凝固着一种沉闷。而我总是都如第一发现,头顶的顶光是常亮的,每次都如第一次。窗外如墨深邃,风声已寂,拉长了时间。望着窗外出了神,回过头来,她已不在座位上。那些物品证明着它们的主人确实曾经在那儿。
车厢里的人一如既往,打牌,聊天,唱歌喝酒。把每一寸的无聊时光都化为狂欢。下午还坐在旁边自带凳子为我科普蒋勋是何等人的大叔已然坐到了斜对面侃侃而谈,声情并茂。我是一个活在现在的古董人。短视而敏感,脆弱而无用。一如古代耕读的书生。只了解能了解到的事,只认识能认识到的人。实在是一个封建残余,该死该死。
再到她回来时,已是深夜。不一会儿就要到达她的目的地。
夜深了,她有着规律的作息。听了不一会儿歌就睡着了,时而靠着车壁,时而俯在桌子上,时而也正坐靠着椅子。“写作是我的梦想啊,虽然现在写的比较稚嫩,但是近水楼台,只要写得好就能出版。”她如是说。
狂欢的依旧狂欢,无事的依旧无事。倦意涌来,我们也不再说话。
“再见”。
我默声道。愿你梦想成真。
睡梦中我隐约听见列车员在车厢中喊到:
“郑州,郑州,郑州到了”。
2016.2.27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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