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呓语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人移到这片茶园，似乎从一睁眼，我便活在这里了，连同周围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亲朋。

作为一棵茶树，注定不会长成参天巨树，好在我很满足现在这状况。虽然只是低矮的一丛，可这并不妨碍我从阳光雨露中汲取自己所需的每一点养分，也不妨碍我呼吸着这片清新自由的空气。

我欢快地迎接每一个清晨，每一个清晨升起的朝阳，连带着欢迎叶尖垂悬的露珠。阳光透过晶莹的水滴，折射到远处草丛里的灰白色石头上，草丛的边缘是一片浓密的小树林，我能清晰听见林中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那声音里尽透着欢乐，引得枝头那些黄鹂鸟儿也欢唱起来。它们刚刚睡醒，伴着第一缕阳光开始了全新的一天，而那些蜂蝶则姗姗来迟。对此，我倒并不以为奇，它们总是喜欢在茶园周围的兰花间游荡，只是偶尔会到我的身边，那也必是蓝天白云俱佳的天气。说起这一周漫布山野的兰花，怪不得群鸟蜂蝶们愿意去找，那淡淡的幽香，便是我这茶树闻了，亦不免有些微微的醉意。

生在如此仙境般的地方，每天的心情都是阳光灿烂的，我从不需要去考虑什么，亦从不曾有烦恼，我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是享受现下的每一个日出日落。但我不曾想到，在那个晨露颇重的早上，一个头戴斗笠的美丽姑娘来到我的面前，她的手并不白皙，却温暖柔和，如春风般轻抚在我的身上，我醉心于她甜甜的淡淡的笑，还有笑起时浅浅的酒窝。于是我不顾一切，把所有的思想和生命倾注在枝头的一簇新叶上，只因这一簇新叶离她最近。正如我所期望，被她轻轻采下，放在背后的竹篓里。

我随她而去，离开了热闹的温馨的家园，为一次心头的萌动，可她却将我置于孤境。我被一双铁手钳住，在平底锅上不停地颠来揉去，一次次的烘烤晾晒，以至于最后看一眼蜷缩成枯干的身体时，我已没有泪水。我以为自己死了，但我不后悔，真的，我从不为自己的选择而生悔意，只是，我还活着，睁开眼，看见身上一层细细的隐隐的白毛，算是脱胎换骨吧，但这终不是我想要的归宿。忽然很怀念茶园的露水，怀念周围淡淡的兰花香，还有林中潺潺的清泉，泉水畔低鸣的黄鹂鸟儿，这一切都不会再见，我被人封存在一个小小的盒中。

从此，一个个梦境伴我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梦里会有把脚停落在我头上的彩翅蝴蝶，梦里有错将我当成花朵来亲吻的成群的蜜蜂，梦里有亲手将我带走的姑娘……我在梦里，有些心灰意懒起来。

忽有一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将我所在的木盒托起，不知颠簸了多久，木盒打开的一瞬间，我又见到了久违的光亮。一阵淡淡的檀香传过来，轻风一吹，这香味便氤氲在四围的空气里。这是个极美的夜晚，如同千百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般，月光皎洁而柔和，月光下，熟悉的泉水泠泠声钻进耳朵。老和尚有些干枯的手将我抓起，轻放在一个紫砂壶中，进入壶中前的刹那，我的眼角瞥见一旁铁壶中刚刚滚沸的水，那必定是从泉中所得，所以才会清澈无比。我来不及多想，滚沸的水便劈头盖脸浇下来，慢慢的，直至将我淹没在小小的紫砂壶里。那紫砂的壁上，粗糙的毛孔冒出气泡来，渐渐渗出浓浓的茶香，和着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泥土味道，我缓缓舒展开自己蜷缩了许久的干瘪的身体，任凭沸水渗透我的每一寸肌肤。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进来，大概是那老和尚在抚琴了，在这月光姣好的夜空下，在山间古寺的石泉旁，一僧、一琴、一壶茶。我有些醉了，意识模糊起来，缓缓吐出心口最后一抹兰花香，那是多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思念。我仿佛回到了那片茶园，恍惚中，有彩翅的蝴蝶落在我的头顶，她亲吻了我，于是，我轻轻合上双眼，在冥想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