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这是作者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里的一句话。作者好像站在“非人间的立场”,以一种平静的笔调客观冷静地叙述人间的苦难。全书没有跌宕起伏的情绪渲染,只有平实的叙述,却带给读者不平淡的感受。掩卷沉思,想着主人公福贵一生的经历,禁不住自问: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介绍这本书的内容之前,让我们先来简单了解一下作者——余华。
余华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浙江海盐,从小跟随医生父母在医院度过,文革贯穿了他的童年和高中时代,完整的经历了那个可怕的群体狂热时期,让他比旁人拥有更冷静和深刻的生死观。青年时期的五年从医经历,使他能用更简洁、精准、冷峻的文字揭露人性的恶,描绘现实中的暴力和死亡的笔触直白明确到令人心颤。中年时期的余华对生存和死亡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使他更深刻地思考人性。受生存的社会环境影响,余华作品里的时代背景通常是文革前后几十年的那个动荡大时代。
余华这么说他写作《活着》的缘起——
“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整本书采用第一人称的方式,以主人公福贵老人的叙述为主,作者和读者都是旁听者,坐在下午的山头上,听老人默默细数。正如作者所说“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是难以遇上……”,很少有人能这么详细地讲述自己的一生,这大概是因为福贵这大半辈子都用在回忆过去了。
让我们随着福贵的叙述,来了解他“活着”的一生……
福贵年轻时是个阔少爷,从小鲜衣美食,长大后吃喝嫖赌,生活浪荡放纵——由妓女背着他招摇过市,把身怀六甲的妻子来赌场寻他回家的妻子狠心赶走。一次赌博中,福贵被龙二下套输光了全部家产,从地主阔少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苦难的一生就此拉开了帷幕。徐家破落,福贵爹在卖房卖地给他还完债后郁结在心死在由世代居住的老宅迁往茅屋的当天。国共内战,政权更迭之际,福贵在给他娘请郎中的路上被国民党抓去拉大炮,历经生死回到家乡之后,福贵娘已经病死了,乖巧可爱的女儿凤霞也因为高烧变成了哑巴。面对家中贫穷的光景,他深知自己没有资格伤心。好不容易等到土地改革,福贵作为贫农分到了五亩地,一家人辛苦劳作勉强能安稳度日,但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陆续而来。命运仿佛跟福贵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身边的亲人在他眼前相继离世:儿子有庆由于血型和校长老婆相同,被无良医生抽血活活抽死;老婆家珍日夜操劳得了软骨病,被累死;聋哑女儿凤霞生孩子时难产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偏头女婿二喜做工时,被货物压死;小外孙苦根发烧,吃豆子被噎死。福贵经历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的离去,最后只留下一头同样名叫福贵的老黄牛与他为伴……
也许有人说这么多苦难都集结在一个人身上,似乎不太现实,诚然文学作品具有艺术性,但福贵一家的命运代表了二十世纪中国最普通的底层老百姓的命运,在那个特殊时期,社会底层的每个人的权利、财产、地位、甚至生命都可以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人们回到了最原始的生存需求,也就是人的本能诉求,那就是活着。
作者的韩文版自序中有一句话,是对这本书最好的诠释:“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埋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书中从未提到过福贵老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用平淡朴素的文字,绘声绘色的塑造了一个如此坚强的老人,也许这就是活着本身,这也正是《活着》这本书的精神与灵魂。
这本书中既有人生的苦难,同时苦难中也夹杂着些许温情,苦难与温情同在:
从福贵爹到苦根,余华一共描写了十次人物的死亡,每次死亡都给福贵的生活带来苦难,重复的死亡也将苦难一层层的叠高,推向了极致,小外孙苦根的死亡终结了福贵的苦难。老福贵不再担心谁了,安安心心的活着等着死亡降临——“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他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块钱,村里人都知道这钱是留给替他收尸的那个人的。福贵失去了可以依附的一切,只能依附他自己——就像他说的:“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
由死亡带来的苦难,和由苦难带来的死亡互相穿插,整本书让人感觉到苦难带来的悲——悲痛、悲伤!
看到书中关于儿子有庆的死时,有种仿佛被人紧紧勒住脖子,无法喘息、欲哭无泪的悲痛。“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在病榻上的母亲早已知道有庆死去的消息,她扑在有庆的坟上,眼泪哗哗地流……。贫苦艰难的生活,福贵简单而粗暴的教育方式,都不曾让有庆对生活丧失希望。他热爱他的两只小羊,为了割草、上学和省钱每天赤脚在家和学校之间跑步几十里路来回奔命。当他在父亲眼前拿了长跑第一名的时候,我们都天真地以为悲剧该结束了,但是余华转动着灵巧的笔尖,带来了一场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的悲痛——县长老婆生孩子出血多需要输血,由于血型和县长老婆相同,被医生给县长的老婆抽血时活活抽死!我们仿佛看到抽血时有庆嘴唇发乌,脸色发白、嘴唇铁青地呢喃着头晕,好像触摸到他想要抽出那被医生死死握住的瘦骨嶙峋的小手。当有庆小脑袋一歪摔在地上时,医生也没当回事,只是拿听筒听了听说“心跳都没了”,就去抢救县长老婆了。福贵说:“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那些盐都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流的又苦又咸的眼泪干结而成的,每一粒盐都是福贵的悲痛,每一粒盐都洒在了福贵心中的伤口上。
书中女儿凤霞短暂而悲苦的一生,也足以让人感到情不自禁的悲伤。小的时候因为高烧医治不及时变成了哑巴,长到十几岁时因家里穷苦,父母商量着把她送给别人,好省下钱供弟弟念书,凤霞被送走时“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哭的身体一抖一抖”,让人隔着字面都能感受到一个小女孩离开父母时的无助和伤心。好不容易长大成人遇到女婿二喜,怀孕生子时,难产遇上了大出血,结果抢救无效,不幸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对于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这是多么地残忍啊!她爱弟弟,爱爹娘,爱丈夫,把弟弟从小看大,在家里出劳出力成为父母的好帮手,与邻里友好相处获得赞扬,而余华却让他的角色毫无征兆,近乎残忍的死去,冰冷的笔写尽了人生的悲哀。命运啊,真会捉弄人!
但是,细品全书,在福贵叙述他苦难的一生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些闪着温情火花的瞬间,正是那瞬间奇妙的温暖,让人在面对书中那接连不断的令人压抑的悲剧后,依旧有读下去的勇气和愿望。
福贵的一生,也并不是一无所有,暗淡无望。生命中和他亲近的人——父母、妻子、儿女、女婿和外孙,都是淳朴善良的好人,还有村里的乡亲、队长,当兵途中遇上的老全,甚至是间接害死有庆的春生,对他也是不薄的。
——输掉家产是福贵命中一劫,却让他感受到了父母给予他的真情,父亲说“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就没有不还债的道理”,变卖家产替他还债,让他幡然悔悟重新做人,甚至让他后来逃过死劫。
——福贵的妻子家珍,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却从没有大小姐的做派,凭着福贵好吃懒做、吃喝嫖赌的做法,她完全可以在福贵落魄后离他而去,也不会落人口舌。可是她却陪着福贵一生共苦难,即使在他被抓去当壮丁不知所踪的日子,纵然心中有疑惑、不信任,却也依旧坚守着他们风雨飘摇的家,照顾年迈老人,抚养幼小儿女,她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能给福贵做一双新鞋。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候,家珍把娘家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袋小米藏在胸口带回家,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即便家珍临死前,她依旧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福贵一生最大的福分,就是娶了家珍。“家珍死的很好,死的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当老年福贵平静的叙述着家珍的死时,读者和作者引起了共鸣——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雇工长根即便成了叫花子,也还看望过福贵两次,见到身穿粗布衣满身是泥的福贵时,心疼的呜呜直哭,怕给福贵添麻烦谢绝挽留,独自终老;即便是女婿二喜,在凤霞死后依旧将福贵视为亲父互相扶持。而那机灵的外孙苦根,虽是伶牙俐齿,却也像她的母亲一样,小小年纪便懂得心疼福贵,为福贵分忧。
书中写的福贵最后对老牛的念叨,是他对自己人生的回忆,依靠着那些快乐温情的回忆抵抗着苦难带来的痛感和孤独,坚定地活着。到了最后他没有埋怨,而是在那温情的回忆中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满足,甚至于自我安慰,亲人的先他而去让他最后能了无牵挂地死去。
故事的最后,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阖上书本之时,内心似乎多了一些超越世俗欲望和纷争的平静。本质上,人活着本身除了活着以外,并无任何意义。如果一定要赋予意义的话,唯一可以算作意义的,恐怕只有活着本身了。现实生活的无情与残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而活着,纵使要担当诸多难以承纳的苦痛,但是依然要坚忍、顽强,这应当便是生命的力量罢,《活着》的伟大感可能恰恰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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