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ICU出来之后,奶奶的主治大夫出来跟兄弟三人说了一下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后事,做好随时送走奶奶的准备。因为ICU资源紧张,医院建议可以撤机器自然死亡,因为奶奶现在的情况基本上就是靠机器维持呼吸和排泄,没有机器可能几个小时都活不了。当然,最后要怎么做,还是看家属的决定。
刚刚还在生死间游离的感情拉扯,忽然变成了财富投资回报率的博弈。
“大哥,你说怎么办好。”关井先把问题抛给了关山。“我觉得呢……”关山的话还没说完,关海直接开始发表意见。“我觉得咱不能撤机器,撤机器不是送咱妈去死吗?”“老二,话不能这么说,”刚才还温吞的关山,突然提高了声音,“咱妈如果能治好,别说一天7000,就是一天70000这钱我也掏,但是问题不是治不好了吗?”“你别光说漂亮话,这钱也不光是你一个人掏的,而且那么长时间咱都治了,不差这几天!”关海一把将ICU的化验单直接扔在旁边的病床上。“哥,咱们都是为了咱妈,好好商量,别吵吵。”关井站到关山关海中间,抓着关海的手臂强把他按在椅子上。“老二,你要这么说话可就过分了,你的意思是我心疼钱不给咱妈治呗!”“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就是不让撤机器。”
关海话落,半天屋里都没人说话。
“我觉得吧,这事大海说得有道理,大哥你也考虑考虑,咱这半个月都住了,差这几天,周围这些人得咋看咱家啊。”那个关海的朋友突然冒出来说话,柔声细语间夹枪带棒的,几步走到关海身边站着。
西南正纳闷他们家的事哪里轮到一个外人插话,关磊紧跟着站出来帮关山说话。“爸,咱家的事还是你跟二叔三叔找个人少的地方商量吧,这门口人多,让别人听了笑话。
“西南,陪妈上个厕所。小井,你跟哥看着点咱们的东西。”妈妈说完就挽着西南往外走。
“妈,你是不舒服吗?”
“我是不想看戏。”
5
总之那天的结果就是,奶奶还是要继续呆在ICU。
晚上兄弟三个都回家,二伯母来医院陪妈妈守夜,怕有什么意外情况总要有个人在。西南问怎么不让他们男人在医院,女人总是不那么方便。妈妈冷笑了一下,说男人倒是方便,就是脾气急还不会照顾人,三句话就把小护士得罪了。
之前关山和关海好几次因为奶奶状况不好不能探视跟护士嚷嚷,弄得之后的几天护士见了家里人都没有好脸色。而且奶奶在里面谁都看不见,万一因为家属态度不好而有状况就不好了。所以奶奶生病这段时间,是妈妈和关磊在医院时间最多也最常陪夜,二伯母偶尔来换个班,白天关海和关井总在,反倒是关山来得最少。
在西南的记忆里,关山是个脾气暴躁的好人。记得当年关山和老婆还没离婚的时候,关山很喜欢带西南去自己家里玩,可能因为家里都是男孩,所以对唯一的小女孩更喜欢些吧。每次不管家里做什么菜,关山总要在一边大声嚷嚷,好像一定要说出些不好来才能证明自己的权威,吓得西南坐在小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是对西南的时候,关山总是轻声细语的,那副喊起来破锣似的嗓子一见到西南就刷了层蜜。小时候的西南,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喜欢关山的,虽然他不是个能随便亲近起来的人。
但是这次,关山说要让奶奶撤机器,不仅西南觉得他不像话,而且如果奶奶在边上听到这句话,一定又会像以前健康的时候一样,叼着卷烟骂人:“这个来讨债的死崽子!”
之后接连三天,西南每天都长在医院里,但却不敢再进ICU一次。那个分割着陆地和深海的白色大门,锁住了曾经健康爽利的奶奶。
那天下午,妈妈因为连续在医院守夜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好关山和关海来了,像下命令一样强制妈妈回家休息一天。晚上,关井下班到医院换班,带了点饭菜,一家人围在病房的小柜子上凑合吃一点。关山还去买了一瓶小烧,拿着一次性纸杯跟兄弟一起喝起来。
“唉,咱妈这情况,看样子是等不到鹏子回来了。”关鹏是关海的儿子,西南的二哥。“是啊,这孩子在老美子手底下干活不容易,本来今年都不准备回来的,为了咱妈订的五月份机票,谁知道现在就,唉。”关海提到母亲的病,眼眶泛红,赶紧眨眨眼看向窗外。“是啊,鹏子那孩子有出息,能去挣美金了。不像磊子,四十了连婚都没结,还得我这个老头子给他还贷款。”“大伯,我大哥也是正经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是顾家才一直陪在你身边呢!”西南听到有人说大哥不好,赶忙帮他辩解。“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关井故作严肃地训了西南一句,又悄悄在下面怼了她两下。
“大哥,儿孙自有儿孙福,鹏子和磊子都是好孩子,哪有这么比的。要这么说,这西南一个姑娘家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对象对象没有,还赚不上几个钱,我这不得愁死了。”亲人之间也是听到别人家不开心的事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为了让关山舒服,关井就拿西南来开刀了。
“唉,说到底,西南是个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不用愁。老三你也是有本事的,老二更不用说,厂子年年扩张,就我一个废物典型啊。”关山主观意识强烈把全家评价了一圈,提手就把纸杯里的二两酒干了。“哥,慢点喝,西南去给你大伯买两瓶水去。”“爸,咱那床底下不有两瓶吗?”西南刚挨说又要去跑腿,一百个不情愿。“让你去你就去,这水放好几天了怎么喝。”“你怎么知道超市的矿泉水就不是放了几天的呢。”西南嘴上嘟嘟囔囔,还是磨叽着起身穿外衣。
西南哪里不知道,他们就是兄弟之间要讲悄悄话才要把她支出去的。
也许是西南脚步太快,没一回儿就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病房里面关海激动的声音。“得得得,你少在这卖惨,妈这医药费也不光你一人出,咱们哥仨平摊,别老觉得你吃亏。”“都别吵吵了,大哥,你有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但是有什么事能不能等妈,”关井的声音稍有停顿,“反正之后再说。”
有些话,可以在心里想,但不能在嘴上说。关井知道这个道理,可关海不知道。
“行了老大,我明白你那意思,就你儿子金贵,比咱妈都金贵。行,妈一死立刻把你那份钱给你行了吧。”“你说什么呢!”关山和关井几乎是同时说出的这句话。
奶奶,看看你的好儿子们啊。
西南知道自己不该进去,但是那一刻的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猛烈跳动的神经做出正常人的判断。她缓慢平静地拉开病房的大门,面色平和地审视着三个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中年男人脸上由激动到尴尬的神情,异常优雅地把两瓶矿泉水放在靠近门口的床上,说:“水来了,酒就不用醒了吧。”
直到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西南才肯让自己的身体发出自然的颤抖,然后凝望着那扇白色大门,替房间里面的三个人跟奶奶说对不起。
从那晚之后,西南就再也没跟关山说过话,跟关海偶尔说句话也是冷冰冰的语气。不知道是自己的态度不够明确,还是全家人都被长久的医院生活折磨到失去以往对自己的关注,总之没有人来问西南怎么了。但她还是在心里坚持着认为,自己是在为奶奶而战。
总之这样的自我战争并没有持续几天,因为在那之后的第一个周六早上,奶奶的心电仪就由红星点点变成一条红色的直线,奶奶终于游入深海沉沉睡去。而那时候,西南因为前两天强烈要求在医院守夜正在家里补觉,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送去了火葬场。
西南真的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跟奶奶生气,奶奶这个老太太真是的,单方面毁约也就算了,自己千里迢迢回家来陪她最后一程,可她临走都不让自己陪在身边,这是为什么啊?
但奶奶是个有原则的人,到最后都没有告诉西南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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