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小短毛走远了，身影在花街的灯光里再也模糊不清，还排着队的这十来个人皆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身后有人骂道：“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临安城。”
“这么大个刺头，也不见万戮门来将他拔了。”
“你懂什么，这姜武为什么呆在江城不肯走，不就因为这儿是仙魔两道势力交接处吗，仙门不好出手，他们万戮门也不好出手，谁先动手，谁就腹背受敌。”
“你没看到前段时间姜武吞了宿家在临安城一带的势力，这正邪两道都没人管他。”
“听说姜武血洗宿家那日，宿家家中老仆和幼子一个都没放过。事后姜武清理了院子，也不嫌瘆得慌就直接带人住了进去，鸠占鹊巢，好生嚣张啊。”
前面一个抖着手将衣服捐完的人走了，后面一个接上，一边捐一边念叨：“我倒希望路招摇复活了，两个都是心狠手辣凶狠暴戾的主，带着彼此一起去地狱最好。”
路招摇一边咂摸嘴一边想，少年，你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我复活了，你就不怕我和他强强联合，到时候你们这些仙门人士市井小民，不是活得更加水深火热了吗……
小青双手叉腰，眯着眼冷声道：“说吧，刚才为何阻我杀他。”
路招摇笑得一脸讨好：“嘿嘿，小青你不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吗，杀了怪可惜的。”
小青冷哼：“你想收服他可以，但他如果要杀厉尘澜，我小青第一个不同意。”
路招摇摆了摆手：“知道知道，别说你不同意，就是素贞也不会答应的，有你们俩姐妹在，我看我是报仇无望喽。”
小青点头：“早点认清现实是好事，不过……你就没想过这人要是不能为你所用怎么办？”
“这样的人若能收服，必定是要收服的，可若收服不了……”路招摇声音愈冷，眼中溢出凌冽的杀气，“那必定也是要铲除的。毕竟不能为我所用的老虎，都是和我抢地盘的老虎，容不得他。”
小青指头绕着一缕头发，有些得意地挑挑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多留他些时日。”
“哎，你们都听说了吗，白长老回来了！”
“我还听那天在无恶殿当值的弟兄们说，青护法一路打上尘稷山，扬言要门主血债血偿，俩人杀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啊！眼看着青护法就要和门主同归于尽，哪曾想最后白长老突然出现，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先前我们都以为白长老和先门主一起葬身剑冢了，你们说如今白长老要是和青护法强强联手，会不会找门主报仇啊……”
白素贞归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万戮门迅速传开，就是传播范围越广，消息的真实性就越发有待考量。
入夜，小青跟着白素贞赶去了尘稷山的主峰。
在无恶殿前，小青报上了自己的名讳，守门的侍卫便恭恭敬敬领她们进了侧殿，想来是厉尘澜之前对他们早有过交待。
白素贞和小青在侧殿里坐了一会儿一直没人前来，小青性子急坐不住便站起来四处看了看。
这无恶殿侧殿与之前倒基本没什么变化，该有的宝贝都还在，该有的气势都还有，雕梁画柱上的凶恶鬼，绕柱子的九头蛇，顶灯的骷髅头，一派肃杀邪恶气氛。
是路招摇在的时候，万戮门的风格。
白素贞突然道：“小青，你在看什么？”
小青双眉一簇，嫌弃道：“姐姐，我觉得路招摇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这万戮门布置的还没有我们白府好看。”
白素贞莞尔一笑：“各有千秋。”
小青坐在椅子上，往后一倒，刚想埋怨几句这人怎么还不来，从旁边正殿里突然传来了“笃”的一声脆响。
咦，这个时候，正殿还有人？
小青心生好奇，悄悄走了过去，倚在门口，隔墙听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说着：“近来门主行事，越来越违反万戮门的宗旨了。”
“先门主在时绝不与宗门联手才使我万戮门自强不息，至今才有鼎力江湖的局面。所以，门主行事，还请三思。”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回荡，却在小青的心里激起了千万层浪花的回响。
白素贞轻声唤她：“小青，非礼勿听。”
小青急忙辩解道：“姐姐，我没有偷听，是里面的声音太大。”
显然听墙角已经无法满足此刻好奇心爆棚的小青了，于是她将门拉开了个缝，往外瞅，想瞅见到底是谁在争吵。
然而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先望见的却是正殿之上，坐在神龙长椅上的厉尘澜，他面无表情，严肃得宛似殿中神像。与多年前那个总把自己藏在巨大斗篷之下的小丑八怪全然不同。
他端坐上方，沉默且凝重，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
小青不禁撇了撇嘴，心中腹诽他装模作样。
此时堂中无人，只有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头站在他下方，老头拄着青钢拐棍，想来刚才杵在地上的脆响便是拐杖的动静。
虽然只见了个背影，可她也把这老头子认出来了。
万戮门门徒千万，遍布天下的分舵也已数不清楚，光靠路招摇一个人是断然管不过来的。于是便在门主之下，设长老、护法，分东、南、西、北四个山主。这老头正是北山主袁桀。
他是个顽固，阴毒，极其痛恨仙门的老头子。
在入万戮门之前，他一家被仙门屠了个干净的，彼时要不是小青和路招摇救他于危难之中，他早去见了阎王。
从此，他专心修魔，见修仙者便杀。以前那些仙门里还传着“宁遇路招摇，不见北山主”这样的言语。小青因着和白素贞相处日久，对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很是不齿，可就算她和姐姐再如何不喜他，他也是路招摇手下的一名干将，但凡有不知死的仙门来犯，让他去处理，准是没错。
不过也因为这臭老头的性格过于偏激怪异，其他山主不怎么待见他。
白素贞小声道：“小青，是何人在争吵？”
小青目光一凛：“是袁桀。”
白素贞立时脸色就变了，北山主袁桀心狠手辣，傲慢无礼，能让他如此气愤的只能是厉尘澜。她急冲冲地上前和小青共同听着墙角。
袁桀声色沙哑道：“以前在山门之外推倒杀阵和柱台只不过是形式，倒也无妨……”
“目前新山姜武行动猖獗，确需剿灭，可无论如何我万戮门也不可与那千尘阁联手！”
小青挑了挑眉，新山姜武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怎么没听说过，一定是近几年才冒出来的人。
“新山位于仙魔两道势力交界之处。”厉尘澜冷声道，“姜武利用我两道矛盾，逍遥多时，在临安扎根愈深，而今与千尘阁联手，既能快速斩除此祸害，且不至于令我万戮门腹背受敌，如何不妥？”
白素贞目光微沉，眼下厉尘澜说的确实是最稳妥可行之法
“门主！”
“好了，此事已定。”厉尘澜打断了他的话。
白素贞也在这时松了口气，只是她这口气还没吐完，只觉堂前一股杀气扫来。
“何人在此！”
随着他话音一落，一道不见形的气刃劈空砍来，白素贞心神一怔，气刃转瞬已杀至身前。
“姐姐小心！”小青惊呼一声，手速极快地一掌撑起一个屏障，气刃撞到屏障，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之声，声音震得她退了两步，而屏障之外的那个侧殿的巨大石门，已经被震为了齑粉。
厉尘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蜡烛都颤了两下，他冷冷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刮过袁桀，“够了！北山主是想谋害白长老吗？”
白素贞往前一望，袁桀目光阴鸷的盯住了她和小青。
此时刚被厉尘澜否决了提议的他正是气得满脸铁青之际，白素贞与他四目相接，只见他鹰隼一般的目光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气凛冽的金光。
袁桀很快收起了自己不经意间泄露的真实想法，先服软道：“属下知罪，请白长老和青护法见谅。”
小青冷哼：“瞎了你的狗眼，下次擦亮了再出来。”
“小青！”白素贞嗔怪道。
白素贞一脸的和善，想了想道：“不知北山主可愿听素贞一言？”
袁桀冷冷看她一眼，面色不虞道：“不知白长老有何高见？”
白素贞笑道：“素贞也曾替招摇代行过门主一职，招摇行事讲究简单、方便、快捷，不是墨守成规导致最后万戮门伤亡惨重。”
袁桀不情不愿地冲她行礼欲与他辩驳，白素贞低眉颔首，浅浅一笑打断他开口，“素贞记得，招摇对于四大山主只有一个要求，忠诚，绝对的服从门主的命令，不知道北山主还记不记得？”
明明厉尘澜面上无丝毫表情泄露，但白素贞就是感觉他的眼睛在笑，眼神从毫无波澜到一下子暖意丛生。
“白长老！你可知当初在剑冢……”
“当初在剑冢是厉门主蓄意谋害我和招摇？为了抢夺万钧剑霸占门主之位？北山主是想这么说对吗？”白素贞三问齐发，无恶殿内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厉尘澜看着白素贞，欲言又止。
被厉尘澜眼巴巴地看着，白素贞刚想开口解释的话便咽了回去，灿烂一笑，“素贞一定会想办法迎招摇回来。他日待招摇重回万戮门，这门主之位自当物归原主，在此之前，厉门主全权处理万戮门一应事务，北山主可还有疑问？”
袁桀面色铁青地拱手告退，青钢拐杖杵在地上，一步一声脆响，离开大殿之时，他侧头看了白素贞一眼。白素贞亦是不避不躲的盯着他。
他满是轻蔑的一声冷哼，随即跨出了大殿。
小青撇了撇嘴，有些埋怨地道：“要不是姐姐你拦着，今儿我小青一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白素贞摇摇头，慢慢跟她解释：“你呀……总是那么冲动，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青眼神一亮，点点头：“姐姐说的在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那个小人斤斤计较。”
厉尘澜看着她们二人一唱一和，忍不住笑出了声。
熟悉的男性气息忽然贴近，近得白素贞能看清鲛人纱上描绘的繁复纹路，厉尘澜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愉悦，“素贞。”
白素贞抬头望他，不明所以。
白素贞看见他黑色的瞳孔里清晰的倒映着她的脸：“你和小青怎么会来？”
“我……”白素贞嗫嚅，其实，她很担心他。
小青眼见白素贞羞于开口，晃了晃白素贞的手臂，随口扯了个理由：“姐姐，你一定是看我最近太闷了才想着让我去对付那个……新山姜武对不对？”
“啊？嗯。”白素贞应了一声，可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一只手倏忽而至，下一瞬间便探向了她额前，近在咫尺。
白素贞眼瞳微缩，惊得退了一步，不自觉的躲开了他的手。
大殿里霎时陷入了沉默，厉尘澜微抿唇角，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声音平淡无波：“抱歉，是我吓到你了。”
白素贞一抬眼，却见厉尘澜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双眼。
白素贞倏尔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她刚刚化形为人，遵从观音大士的指点历练红尘，误打误撞的救了被封印在封魔山的墨青，她带着他行了一路，他从来沉默寡言，穿着比他大太多的黑色斗篷，将脸罩着，不肯轻易示人。
而有一天晚上，她喝多了酒，拉着他在屋顶上看了好久的星星，后来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来时觉得口渴，旁边便有只小小的手扶起了她的身子，将水送到了她唇边。
白素贞看见了他的脸，布满了青痕，可怖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发现她在看他，水也没喂完，就急着要撤开手，情急之下，碗也碎了，水也洒了，他沉默的缩到了一边，手忙脚乱的将脸捂住。
可白素贞却没记住他脸上墨痕的形状，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像极了她梦中苦苦追寻的那一眼。
纵使千山阻隔万里远，只为今生见一面。
这个场景本是已在她堆积的记忆里蒙尘封存着，直到看见现在的他，记忆的尘布便被掀开抖了一抖一般，倏尔变得清晰起来。
白素贞往后一缩，不自觉的躲开了他的眼神……
恍惚之间，竟有一种错觉，好似跨越千年。
会是你吗？
天地昭昭，我似一叶小舟，无处可停靠。
你唱起的那首千年古调，我梦回到今朝。
前世今生，山高路遥。
峨眉千年，西湖烟雨。
我等的人会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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