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否按下象征的快捷键,把文化里凝结的诗意一键还原?
凝结
COHESION
一字一世界
语言是诗的尸体
阅读作为“快捷键”
象征的最小单元:汉字
上一章,讲的是“抽象”。人类可以通过一个个抽象的概念来把握大千世界。
但在这条大路旁边,其实还有一条小路,也能直达纷繁万物。那就是“象征”。
所谓象征,就是用一个常见的形象,把大量的感受、道理、情境凝结起来。这个文化工程一旦完成,我们只要看见某物、某人,就能立刻调取出一大团认知,把其中的感受、道理、情境再次还原。
我上中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各种各样的写作方法,但是我总觉得有点隔膜。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词:“金蔷薇”。这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讲的一个故事。
话说,巴黎有一个叫让·夏米的清扫工,他一贫如洗,却爱上了一位姑娘。于是,他决定每天收集从首饰作坊里清扫出来的尘土,然后筛出一点点金粉。日积月累,他终于铸成了一小块金锭,将其雕刻成了一朵金蔷薇花。
故事的结局很悲惨。夏米没有再见过那位姑娘,含恨而死。但“金蔷薇”这个象征,被帕乌斯托夫斯基借用,变成了关于写作的绝佳隐喻:写作,既要有艰难而漫长的搜寻和筛选,又要有别具匠心的雕刻和呈现。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是一粒粒金粉。
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着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锻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
——〔俄〕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
直到今天,关于写作方法,我也没见过比“金蔷薇”更精彩的象征。你如果也想让孩子有一个摘录“好词好句”的本子,进而爱上写作,不妨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感知象征的妙用后,接着感受罗胖语言的魅力。
象征的凝结需要过程。
我们日常用的语言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凝结的过程。要知道,人类的文化现象,大多是从简到繁地演化。语言则相反,是从繁到简。
《信息简史》这本书,记录了非洲原始部落的“鼓语”。
一个女婴的降生通知可能会是这样的:“接生的衬垫已经卷起,我们感到浑身充满力量,一个女人从森林里来,来到这个开放的村庄。这次就说到这里吧。”
而召集村民参加一次聚会的通知是这样的:“在黎明时分,我们不要集结去劳作,我们要在河边举行聚会。波棱吉村的男人们,不要去狩猎,也不要去打鱼。我们要在河边举行聚会,在黎明时分。”
啰唆吧?但是没办法。先民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出那么多简洁的“象征”词语,只好用繁复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今天,我们的日常语言已经充满了各种象征词。它们再反复叠加,变成了全新的意思。
比如这样一则财经新闻:“今天股市大幅上涨,分析师认为,市场持续了两个月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很平常的一句话里面,其实包含有大量的象征词:
“大幅”,本来是说布匹的,现在用来形容某种程度;
“上涨”,本来是说水的,现在用来形容股价;
分析的“析”,木字旁,本来是说把木头劈开,现在用来形容掰开揉碎研究一个现象;
僵局的“僵”,本来是说人倒地不起,现在用来形容一种对峙的局面。
你看,一旦回到这些词的本义,我们就能辨析出其中的盎然诗意。
有一位诗人曾下过一个有趣的定义——什么是语言?语言是诗的尸体。
你可以想象一个场景:一个原始人,清晨走出自己生活的洞穴,伸个懒腰,看着对面的群山,突发奇想:这座山,不也像是一个人吗?所以,他把对自己身体各个部分的称呼一一投射上去,把山顶的位置命名为“山头”,把底部称作“山脚”,那中间部分自然就是“山腰”喽。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于是一组新的词语诞生了。这哪里是普通的语言?在它们诞生的那个瞬间,想象力喷涌而出。这不就是诗吗?
只不过,在后来漫长的使用过程中,其中的诗意隐去,坍缩成了干瘪的词语。
我们这代人,站在人类语言演化的末端,享用着历代先祖用诗意不断凝结出来的象征。这是一笔何等庞大的文化遗产!
这些“诗的尸体”还有复活的可能吗?
有。
通过阅读,我们可以还原出它们丰富的质感。
比如,我对人说一个词:“花木兰”。他会想到什么?一位替父从军的女英雄?
恐怕大多数人的反应就仅此而已了。
但是如果翻开乐府民歌《木兰辞》,我们会看到一组更为丰富的意象。
木兰下定决心从军的时候——“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如果在今天,这几句诗不就是一组电影蒙太奇镜头吗?一个妙龄女孩,在集市中奔走匆匆,像买钗环首饰一样,为自己凑齐行军装备。
木兰百战归来的时候——“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四个“我”字重音连用,压抑已久的天性,就这样喷薄而出。
这样的木兰,是不是更加鲜活?如果不阅读,我们就和她擦身而过了。
日常所用的词语,不只有表面的意思;它们还是一枚枚能打开丰富库藏的钥匙,一个个能召唤出众多指令的快捷键。
设想每一本书里都有另一本书,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母中都有另一种容量在不断地展开;但这些容量却丝毫不会占用桌上的空间。设想知识可以被浓缩成精华,放在一张图片里,一个标记中,放在一个不占地方的地方里。设想人类的头骨将会变得容量巨大,里面的空间不断展开,犹如蜂巢里嗡嗡作响的蜂房。图1-2 “冉”字
——〔英〕希拉里·曼特尔:《狼厅》
象征的最小单元:汉字
我们中国人尤其有幸。三千年文脉不绝,一字一句地堆叠成了一座丰富的象征富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历代文人穷搜物象、恣意铺排,以至于即使生活在现代,只要日月星辰、草木鸟兽还在,我们就还是身在绵密诗意的包裹之中。
我自己有一个阅读偏好,就是读和汉字有关的书。
汉字是从甲骨文演化而来的。从最开始的一幅图、一个记号,一路变成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字,其中的过程大有趣味。
比如“冉”字(见图1-2)。
我们常说“冉冉升起”,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意象。而回到甲骨文里看它的字形,你会发现它其实是一只被钓起来的甲鱼。所以,“冉冉”是指某件东西像甲鱼一样顶着厚重的壳,行动迟缓。图1-3 “万”字
哈哈,请问,你再看到“冉冉升起”这个词的时候,会不会哑然失笑?你再看到甲鱼的时候,会不会多一分温情?
再比如“万(萬)”字(见图1-3)。
”它现在是一个纯粹的数,看起来毫无表情。但在甲骨文里,它的形状其实是一只蝎子。考古学家推测,这可能是因为,古代中原地区蝎子多到数不胜数;还可能是因为,母蝎子在繁殖时,身上会有数不清的小蝎子。
对,“万”不只是“多”的意思。它还在暗中提醒,什么东西多了,未见得就是好事。
你看,每一个汉字都有极大的意义纵深。一个外国人初学汉语,他最大的难题其实不是读写,也不是理解,而是很难走入这座象征的深山丛林。
字如此,词语就更是如此了。
汉语是一棵不断成长的树。在一些原始符号上,后人不断叠加意义,不断重新阐释,于是它变成得枝繁叶茂。
举个例子,菊花。菊花本来只是一种植物,但它同时作为一个符号,在中国文化中不断演化。
到了屈原,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花的格调立刻就变得高尚起来了;接着,陶渊明一句“采菊东篱下”,马上让菊花有了隐士的品格;再来,孟浩然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菊花又成了秋天的象征;杜甫一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菊花又代表了悠悠岁月;到了晚唐,黄巢的两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菊花又有了冲天的杀气;到了明朝,梅兰竹菊号称四君子,菊花的文化意义进一步丰富。
从先秦到两宋,中国文化逐渐成熟,以至于如果不了解每个字词背后的象征,我们很难读懂一篇诗文。
这些“象征符号”会消失吗?
不会。
象征符号一旦凝结成形,深度嵌入精神世界,几乎就永生了。
举个例子。中国古人用的那种外圆内方的铜钱,早就被纸钞替代了。现在我们甚至连纸钞也不用,变成了电子支付。
但是铜钱的符号消失了吗?没有。你可以到大街上走走看看,中国很多银行的logo(标志),都是从“铜钱”的形象转化而来的。外圆内方的铜钱,会成为中华文化里永恒的财富象征。
通过阅读,可以从一个个象征符号上溯至文化的源头。我们可以回去,也值得回去。
书单
BOOKLIST
你会在这些书中找到凝结的文化象征:
《别想那只大象》〔美〕乔治·莱考夫,闾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金蔷薇》〔俄〕帕乌斯托夫斯基,戴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
《超级符号就是超级创意》华杉、华楠,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认得几个字》张大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跟熊逸一起读唐诗》熊逸,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
越读越觉得自己知识的匮乏,有种遇到罗胖就伸不开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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