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伊海

再见伊海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回忆的尽头，

才发现时光与你都没有等我。                   

                                      ——摘自明信片

1

再次见到伊海的时候，竟然是在超市的衣服堆里。

当时她的超市刚进一批货，趁着中午人少的时间她正在把打好标签的衣服上架，一个人站在她面前问一件衣服的价格，她刚想说：上面有标价呢！抬起头却是他——伊海。

分开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伊海显然比以前胖了许多，已经有了啤酒肚。而她因为生孩子因为生的那一场病，现在更是胖得不成样子了。

她忽然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想今天要是不来整货就好了，或者刚才要是不抬头就好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伊海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她，两个人就那样愣愣的站在那里，站在隔了二十年的时光里。

2

二十年来她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再见伊海的场景，可就是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场景，会是在她这么狼狈的时刻。

点滴的回忆刹那间排山倒海：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是卑微的，父亲家里三代单传，到了她这一代全家都盼着生个男孩，可她偏偏是个女孩，也许是她打破了父亲对于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吧。据说父亲听说她是个女孩儿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就离开了医院。

她长得不算漂亮也不够聪明，在家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她常常一个人小心翼翼的躲在角落里玩。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整天忙着上班倒班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她。在她的感觉里，她是一个人悄悄长大的。

其实那个时代和她一样遭遇的女孩子很多，但她们每天照样无忧无虑的疯着跑着玩着，可她就是不能，她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河边的一棵小草，生活是潮湿无助的。

她学习成绩也一般除了语文她对其他科目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勉强读到高二，她便说什么也不想再读了。在父母无奈的甚至带着一些恨的眼神里她办理了退学手续。退学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到屋子里，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看得最多的便是琼瑶的书，把自己想象成琼瑶故事的女主角是她那一段时间最快乐的事情。当然奢望一段美好的爱情似乎也成了她对生活全部的希望。

“明天去报到！”终于在她退学一年之后的一天，当爸爸皱着眉头把一家超市的用工表扔到桌子上的时候，她正在洗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她看到的爸爸当时无可奈何的生气心烦的样子至今还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尽管父母从来也没有对她的未来抱过什么远大的理想，尽管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将来的生活无非和父母差不多，和他们一样当工人或者其他的什么倒班上班加班。

可是当她真的退了学，真的和父母商量要去上班的时候，父母还是失望的。最后还是姑妈帮忙，让她去了当时他们的这座小城里刚刚建成的一家大型商场，也正是这张超市的的用工表改变了她的命运，不过又怎么能说是改变呢，这原本就是她的宿命。

3

很快的她成了那一家大型超市的理货员，而伊海是那家超市保安部的经理，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跟谁说话都面带微笑，很快，伊海就成了商场里最受欢迎的人，也成了许多女孩心仪的对象。

但这些好像都与她无关。那个时候的她沉浸在琼瑶的小说里而不能自拔，每天除了工作她便是急急的赶回家里看琼瑶，每天她自卑着也满足着这样的生活。相貌平平，没有好的家世，没有高学历，也没有好的工作，可是她也没有觉得伤悲，她愿意就这样躲在一个角落里看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在心里偷偷的渴望着自己的那一场爱情，尽管那个时候她觉得对她来说爱情简直是遥不可及。

很快的她便适应了超市的工作，简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更重要的她也没有其他的杂念，所以和超市的同伴们相处得也不错。转眼在超市呆了已有半年的时间，偶尔的她也会和其他的同伴们议论一下伊海，议论一下某某的男朋友，父母也重新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忙着倒班加班很少有时间去注意她。

可是她的爱情，她觉得简直是遥不可及的爱情悄然的来了。

4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天的太阳格外的亮。

大家在伊海租住的小屋里给他过二十一岁的生日，大家喊着要伊海出一个节目，伊海笑了笑拿出他的吉它，眼睛从人群中一个个的穿过然后对着坐在角落里的她说：“把这首曲子送给我最喜欢的女孩。”

那是一曲动人的苏联歌曲：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她成了商场里的头号新闻人物，有羡慕有祝福也有鄙夷的，没有人相信伊海会爱上她，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可是在伊海关爱的目光里，她渐渐的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原来灰姑娘真的可以拥有王子的爱情。

阳光开始变得明媚起来。空气也开始变得清新。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抖去了身上所有的灰尘，她想：即使只是河边的一棵小草也应该是挺拔而美丽的。

5

她挺起胸笑了笑，看着眼前挺着啤酒肚的伊海，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她想起和伊海恋爱了之后，想起和伊海一起去他的小屋里的时候，那时她也总是这样挺着胸微笑着的。

后来她越来越了解了真正的伊海，她爱上了伊海的灵魂，爱上了那个和她一样孤独的灵魂。

从伊海一点点的叙述里，她知道了伊海六岁起开始跟着姨妈姨父一起生活，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只知道他在很远的地方当兵，要好几年才回家一次，六岁之前伊海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可是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伊海突然被姨妈带走了，伊海从此就没有再见过妈妈。

每次听伊海给她讲点点滴滴的的往事时，她都觉得自己完全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六岁小男孩的无助和无奈。

眼前的伊海忽然和年轻时的伊海重叠了起来，她想起伊海坐在他的小床上一边抚弄着他的吉它一边给她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虽然他们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妈妈被判刑了，被判了很重的刑。”伊海说。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姨妈才告诉我妈妈被判刑的原因，姨妈说，因为爸爸常年不在家，有个无赖就经常欺负妈妈，后来妈妈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决定和那个无赖同归于尽，结果妈妈被抢救过来捡了一条命，活过来之后就被判了刑。所以姨妈带走了我，姨妈说我妈妈是个好人，一辈子不容易，要我一定努力上进，等妈妈出来时让她过上好日子”。

后来，她还知道自从伊海的妈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爸爸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姨妈家里本来就不富裕，他们家三个孩子再加上伊海。她能想象的出他们生活的不易。

我从十六岁就开始为吃饱肚子而奔波，我努力让每一个人喜欢我，我努力赚钱，我努力让自己生活的快乐，我努力报答姨妈和姨父的养育之恩，我希望再见到妈妈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个努力快乐的伊海。伊海总是笑着这样说。

6

如果说之前她爱的是伊海的外貌和自己幻想中的爱情，那么从知道了伊海所有的故事之后她真的爱上了伊海，因为她知道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总是快乐的，那个时候天总是那么蓝，地总是那么绿！他们还常常会在伊海租住的小屋里憧憬未来。

终于有一天她问了伊海她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为什么会喜欢我？”

伊海很认真的看着她说：“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

说完之后伊海便像个孩子一样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怀里，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抱住伊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河边的那一棵孤零零的小草了，她要努力的成为一棵树一棵能和伊海相依偎，能给伊海带来快乐的树。

也不知过了多久，伊海开始吻她，开始是轻轻的吻，后来，后来就吻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了，再后来伊海的手就开始试探的笨拙的在她的身上游走了，害怕、甜蜜、美好、异样-----所有的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起向她涌来，她的心也开始涩涩的酸痛起来，她本能的想拒绝伊海，可是她又太想太想抓住这种涩涩的感觉了，于是她放弃了拒绝，闭上眼睛任由伊海一点点地褪去了她的衣裙。忽然一股巨大的疼痛袭击了她，“啊——”她本能的叫了一声，回应她的是伊海更猛烈的吻，随着伊海不断的抽动，她的疼痛感开始慢慢的消失了，一丝丝快乐的酸痛悄悄的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当伊海满头大汗的喘息的瘫软到她的身体上时，她忽然间有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伊海的第一次是她的。

那一年她刚满二十岁。

7

她又张了张嘴想对伊海说些什么，可却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伊海伸出手开始在裤兜里掏来掏去，她知道伊海是在找烟，这么久了，居然还是这样的动作，一紧张就想要找烟。

“哦，超市不允许吸烟。"

“噢！”伊海停止了找烟的动作呆呆的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

8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已经隔了二十年的时光了吗？她看着伊海想起那天父母把她从伊海的小屋里拽走的时候，伊海好像就是这样呆呆的表情。

父母知道了她和伊海的事情特别是知道了伊海的身世之后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父亲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冲进她的房间，摔碎了她房间里所有的能摔的东西，他还抱起她的一摞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都是这破书给闹的，简直是中了琼瑶的毒。！”

父母把她从伊海的小屋里拽回来之后，就把她关了起来，他们说不允许她出门再去给他们丢脸，父母轮流请假守着她，任由她怎么哭，父亲始终一摆手说：“只要你不再去见那个什么犯人的儿子，爸爸就放你出去。”她后来甚至想以绝食来抗争，可是当妈妈端着饭老泪纵横的坐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只好又妥协了，她妥协了吃饭可无论如何她不能妥协离开伊海呀。终于两个月之后在父母精疲力尽的几乎是祈求的眼神里她答应了以后不再见伊海。永远不再见伊海。

被父母从家里放出来之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到处去打听伊海的下落，她想即使以后不再见伊海也要给他一个交待呀。

后来她知道在她被关起来不久，伊海已经出狱的母亲就找到了他。

9

千回百转，半年之后当她风尘仆仆的找到伊海和她母亲的家时，伊海正在和另外一个女子举行婚礼，她几乎快要崩溃，站在一个角落她远远的看着伊海和他的新娘。

一群拿着炮仗的孩子欢笑着从她的身边跑过，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她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有这一个维持他们全家生活的不算大也不算太小的超市。

10

“噢，现在生意可以吧。”伊海终于开口跟她说话了。

“噢，还行，你怎么样？”

伊海刚想张口说什么，

“伊——海！”远远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挽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向伊海招手。

“哎！”伊海回应着。

“那——我——先走了！”伊海看着她。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她不知怎么说出这样一句。伊海似乎是笑了笑便快速的走开了。

那应该是她的妈妈和女儿吧，她想起伊海说过他希望将来有个女儿。

她想着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抬头时伊海已不见了踪影。

稀稀落落的顾客开始朝着她走过来，刚才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11

“像命中注定一般，如火一样的那个夏天，撩人的夏日舞会，你跳向我的身边，你说你爱我的那个夜晚，好甜蜜啊！”朴树深沉的声音在她心底慢慢的响起------

不论怎样，终于，再见了伊海！

再见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