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6036332/94d5208f8048d4ba.jpg)
常识告诉我们,宇宙是丰盈的。即使死寂的虚空,也充满辐射和能量。
很久以来,“轻”就成为人类的奢望。西方的上帝和东方的神祇,都漂浮在宇宙的中心,或者宇宙之外的不可知之处,用神秘的轻盈洞观三千大千世界。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探讨了轻与重的问题,但他的本意是有些事轻如鸿毛却让人不可承受,那些轻实际是打了折的重。
不可否认,足够的轻是一个唯心的词语。但有一个衡量标准得到公认:让万有引力定律失效。飞龙在天和羽化成仙这两个词汇让人如此喜爱,实际上暴露了人们对轻的期待:拥有足够的轻。
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视频: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在浩瀚的宇宙向地球所在的方位穿行,它从无数星体和虚空中穿插而过,最后拖着轻盈的弧线跌落到地球上一位美人眼中。在60亿双仰望星空的眼睛里,这样美丽而轻盈的弧线数不胜数。我在想,F在死亡的那晚,他会不会为自己没有看到悬挂在夜空的星星而沮丧。
第一次见到F时我才七岁。那个夜晚,山村笼罩在噪音里。F家破旧的石头房前的小院被人群挤满。惨淡的月光里,小院门口向村外延伸的石头路上作伴赶来的人,像极了一团又一团乌云。
噪音带着下坠的沉重沿着灰黄的地表蔓延,将我完全笼罩。多年来,那种窒息感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在喧嚣和重力的双重压迫下长大成人,又带着F赠送给我的绝望向前奔驰。
我在人群逐渐松散的时候才艰难地挤进了小院,又从无数双腿间穿过,来到小屋门口。F坐在比我个头还高的木椅上,暗红色裤子在脚踝处突然变得异常宽松,一双高腰的漆皮鞋在煤油灯下闪烁着亮光。真洋气啊。女人的语气里满是羡慕。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哎,我还没去过城里呢。另一个女人带着妒意自言自语。F正操着与乡音完全不同的语言,和蹲了一地的村人们聊天。他的瘦长的脸上堆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连额头上那颗黑豆般的痣也显示出莫名的神秘。F的语调有种奇特的轻盈,完全拋弃了村人在一句话说完时习惯发出的入声,致使每个词语都带着尊贵和欢快。
第一次见到F的情形总得来说是模糊的、片断的。他说的一句话却在日后给我带来难以抹去的阴影。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刚从牢房出来不久。说起来,我和F只见过两次面。F于我而言,像支离破碎的镜子里的人像。我靠着许许多多了解他、认识他或者仅仅听说过他的人的叙述,才得以拼凑出一个轻飘飘的形象。
1957年,F出生。整个童年,只有父母的争吵,母亲干瘪的乳房,被撸光叶子的榆树,得破伤风死掉的玩伴。F轻到没有重量。父亲冒险到粮仓偷玉米,再去偷时被逮到。批斗。6岁时父母离婚,母亲带着3岁的弟弟改嫁到山外平原。7岁时拿火柴点着了麦秸垛,原因是“喜欢看到腾腾的火苗”。
1965年,F入学。每个同学的脸上都被他砸出或划过伤口。父亲下重手打了几次,有了改观。认识了一些字。可惜第二年,狂热引起了F的共振,或者是F天生的飘浮感不适合形而下的姿态,F的读书生涯结束了。
14岁,F成了可以挣半个工分的劳力。他捣毁刚修好的梯田边界,把牛背打得皮开肉绽,烧荒时顺便烧掉了村头的柴火垛,拿着菜刀与邻村的年轻人对峙。小队长无可奈何,自作主张让F留在家里养病,工分照给。
1978年,露天电影在农村兴起。冬季的一个深夜,F在别村看完电影后,顺便把村口用玉米杆搭起来的牛棚点着,烧死一大一小两头牛。村人头一次见到荷枪实弹的“大盖帽”。F被塞进绿色的吉普车。他回头用微笑替代招手。
1981年,F出狱。曾经的狱友为他打开了新世界。他获得“新生”。打麻将,偷盗,抢劫,交女朋友,唱流行歌,穿喇叭裤,留长发,喝香槟。他给父亲捎来20元钱,轰动了山村。村人艳羡,有人开始憧憬未来。
1983年我7岁,看到了打扮入时的F。F迈着轻盈的脚步,像走在云端。村人第一次见到了自行车、录音机、梅花牌手表。邓丽君的歌声纠缠着沉寂了数代的灵魂。村人选择性失忆,仰望他,暗暗称赞他。那句给我日后带来阴影的话就是这时候听到的。他说,没啥,人死屌朝上。
F又消失了几年。偶尔捎些时髦的食品给父亲。他与有夫之妇同居,那个男人在五金店偷了一包零件,碰上了“严打”,判了15年。他们唱歌跳舞,用着男人的家底,熬过了惶恐的三年。
1986年冬天,女人与男人离婚,嫁给了F。两人在城郊开了一家小卖店。生意红火。女人看店,F进货。不久女人怀孕了。F对女人怜爱有加。一起守着电视看《红楼梦》。女人爱宝玉,F喜欢空空道人。飞来飞去,长生不老,多好。F说。第二年清明节刚过,F被警察带走了。6年前偷盗抢劫的事被嫌疑人供了出来。判了10年。女人哭了几回,做了人流。到监狱探望了几次。后来办了离婚手续,盘掉小店,南下打工,再无音信。
1993年,F提前释放。旧日的兄弟情谊还在。筹钱又开了小卖店。在林立的小店中没有优势,惨淡经营。和一个大他四岁的女人撮合在一起。领了证,怀了孕。后来F经常夜不归家。一天夜里满嘴酒气嚷嚷着离婚。吵架越来越频繁。女人留心打听,原来是和一个在酒店工作的女孩好上了。女人想拿孩子作筹码。F一脚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离婚后女孩并未嫁给他。周围的小店装修一新,F的生意越来越差。F高价买了鸟枪打兔子野鸡。一天,隔壁小店老板过来让F挪一挪三轮车,说堵了他家门口。一言不合吵起来。老板扭身取打架的物什,F扳动鸟枪打中他的双腿。F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还折卖了小店赔偿对方。
1996年,F出狱。身体越发消瘦。F无处可去,回到了山村。父亲在他入狱期间死去。贫穷是梦的催化剂。敬仰着他的村人依旧活在传说里。F操着城里话,在村里新开不久的饭馆商店赊欠。每个人都确信他有天大的本事。F吃喝拿要,还有那句,没啥,人死屌朝上。F一天天地形容枯槁,一派下世模样。眼看着轻到了没有重量的地步。讨账的频繁地来找他。村人慢慢敢和他开起了玩笑。你一辈子风光,咋成这个样儿了?F右手往上拽着半旧的低腰裤,左手拢了拢土灰色的头发,用尽力量弱弱地应道,这是啥话,我现在是不想出去,凭我的本事,嘿!村人哈哈笑着,就凭你,啥都干不成!
1998年冬天,我回山村休假。母亲偶然提到了F,一惊,说好几天没看到他了,往常都会从门口路过。又过了几天,忽然一堆人向F家涌去。我跟了过去。石头房子缝隙里的泥土几乎掉光了,屋顶瓦片残缺了不少,在万物死寂的寒冷中,活像个被剥皮去肉的骨架。有人已在屋里惊天动地地喊叫起来。我冲了进去。F赤身裸体,上半身耷拉在炕边,眼睛半睁,满脸暗红的血早已凝固,身上几乎只剩人皮包着的骨头。所有的部位都朝地面垂下来。F的话没有应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