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

艺术源于生活，生活果然比故事更狗血。

时间将近中午12点，在药物的作用下父亲昏昏沉睡，刚换上了500毫升的一大瓶药水，至少要挂三个小时，暂时不用担心药水打完，病床前我也有些迷迷糊糊起来。

感觉到门响，朦胧间我知道是6号床男人的前妻来了。前妻身材高大，肩部有些佝偻。虽然戴着口罩，仍然能看出肤色的白皙，和她对眼的刹那间能感到她眼神的浑浊，脑袋后扎一个短簇簇的小马尾，不知是自来卷还是曾经烫染过，已经有些枯黄。

前妻絮絮叨叨的数落着病床上的男人，因为有前一天的经验，我知道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也就没有多注意。谁知这次她越说越激动，男人坐在病床上，身上被心电监护仪困住，胳膊上还打着吊瓶，费尽力气才能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我虽然只隔着两米左右，但也听不真切。前妻开始破口大骂，边骂边停下手里的活坐下来继续骂。不知男人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前妻愤而起身，冲到男人面前“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了男人的后脑勺上。这一声足够清脆，足够响亮，把我完全震醒了。和我类似的，同病房的眼睛也都齐齐的望向他们，电脑前正办公的护士先是一愣，接着几步冲过来，冲着前妻喊：“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吗？你是来干嘛的？你打他干嘛？他有再多的错，现在是病人，你也不能打他！”男人得了护士的保护，居然嚎啕起来。怕下次见面尴尬，我赶紧背过脸去。前妻有些讷讷，然而又不甘的大声辩解：个不要脸的，打电话给闺女诉苦，就靠卖惨过日子，装可怜，病好了就欺负人！

前天6床一来我们就都看出了不正常。

6床是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送来的，来了以后护士们都熟稔的和他打招呼：“老戴你又来了啊？”原来是个定期病号，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住一次院。虽说是老病号，可又没啥准备，要啥缺啥。独居，住到医院也没人陪。待到他缓过气来，就央求护士帮他打电话，打给他闺女，闺女在苏州，又来不了。没办法，闺女再打亲妈电话，恳求妈妈看在女儿的面上来照顾这个已经离婚二十多年的男人，这，确实好尴尬！

前妻人是来了，带着一肚子的火气。一来就找各色单据算账，让老戴把救护车的票据找到放一起，别到时候好了又诬陷人。

被护士呵斥之后，前妻安静了几分钟，然而终是不忿，见2床是老夫妻俩，大姨照顾着生病的大爷。于是主动走过去，拉着大姨讲自己的悲愤史。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有意无意的竖起了耳朵。

前妻边讲边手指着男人骂上几句：大姨，他要像这些大爷们一样为家庭奉献了一辈子，现在生病了，我们娘几个心甘情愿侍候他。他是个什么东西！可怜我两个女儿，我和他离婚时候，大女儿四岁，小女儿才几个月。这些年来，我女儿可看见他哪怕十块钱的好处？又骂：你他妈的你现在要人陪你了，你当初不是龙子都不要的吗？又跟大姨诉说，生了大女儿两岁，意外怀孕，查了是男胎，自己都和单位领导说好了，先生下来了再去办二胎准生证，领导都默许了，他特妈的跳出来，带人抓老婆引产，还叫嚣着：龙子都不要。边说着女人就又要冲过去责问：你是不是这样说的？说，别装可怜！男人坐着，此时头几乎勾到了脚面上。女人悲嚎：八个月零四天的男胎啊！就这样引产了，要是别人使坏还不生气，可是这个##亲自带人去抓的我，叫我怎么不灰心！虽如此，当时也没想到离婚。后来又办了二胎准生证，又怀孕生了小女儿。可生了孩子后回家，家没了，房子换人了，给他弟弟结婚用了……前妻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连一句商量都没有啊……只有离婚回娘家一条路，可娘家是好回的吗？嫂子弟媳妇的脸色好看吗？牙咬碎了咽肚子里。前妻原本在供销社上班，供销社热门变冷门，下岗了。娘三的饭要吃，没奈何开小吃店，这个死男人还去闹。也想重新找个男人过日子，可拖着两个女儿怎么找？什么样的男人能心甘情愿帮自己养孩子，孩子还能安心上学吗？前妻嘶声的嚷着，拿出手机给大姨看两个女儿的照片，大女儿一家四口，小女儿一家三口，大姨边看边啧啧赞叹，夸女儿漂亮，外孙外孙女可爱。两个女儿一个本科生，一个研究生，靠的是她给人家当月嫂挣钱培养的，孩子没人带求着娘家妈帮着带，女儿也争气，早早勤工俭学，比别人家孩子多吃了多少苦啊。因为父亲不争气，女儿宁愿没房子没人脉留在苏州也不愿回老家丢人。而那个死男人，拿点小工资就顾自己花自己嫖自己找女人……现在生病了来卖惨了，想当初前妻干活晕倒了住院十二天男人连影子都没有，娘儿三个有事情打电话找他从来找不到人！前妻恨恨的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病床上的男人。日子刚刚算熬出头来，孩子也都结婚成家了，自己不用做月嫂挣钱而且可以领退休金了，留在苏州帮女儿家带带外孙外女，自以为苦尽甘来。可是，这个人渣又厚颜无耻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打电话给女儿要钱，大年二十八要钱买制氧机，二手的还不要，花了两千八买了给他今天还说不好！前妻又冲上前来狂骂：女儿没上班在家带两小孩，就女婿一人挣钱，你要再打电话要钱把他们闹离婚了，我非剁了你！护士眼睛瞄着她，怕她再动手打人，而老戴早已经不嚎啕也不呜咽，只死死的耷拉着脑袋，一直到晚上都没见他抬头。

隔天我再去时，发现老戴的床边始终拉着帘子，老戴成了躲在帘子后的人。护士交接班的时候都互相提醒：别忘了给老戴订饭热饭，他家里人就别叫来了。偶尔能听到老戴扯着哑枪破锣的嗓子给人家打电话，告诉人家他住院的床号，不过我在陪护期间并没有见到有人探视他。然而前妻仍然会来，给他带饭，问他吃不吃，只要说一句不吃或不想吃的话，前妻立刻把手中的饭扔垃圾桶，老戴再后悔说要吃，前妻再从垃圾桶里把饭捡出来放在桌上。不知为何老戴求前妻给他买个小桶，前妻嫌贵，老戴不知说什么，前妻毫不避讳的说：“有这钱就不能买点敌敌畏吃了吗？吃了多好，不祸害人。你这样子，为什么不去死？”老戴一句也不敢回嘴。前妻通常呆一小会就离开。主任来查房，问老戴有没有退休，老戴说有，每月两千五。主任建议老戴好点就回家，在家养着比住医院要好。医生来查房时找老戴要医保卡，说他医保卡没交，老戴就犯糊涂，自己以为叫救护车时就带来了，听说再不交医保卡就要全自费，老戴慌了，赶紧打电话给前妻去他家里找，这时候他也不跟好事的男人们哭诉前妻如何到他家把他值钱东西扔了好几万的事情了，只跟前妻说出门记得把他的门锁好。

第三天晚饭时前妻又来，大概讲起女儿的事情，两人难得的温馨了一会儿，又谈到前妻的老父亲在另一个医院手术，男人居然还挺后悔的说，我都不知道，要好就好了。又不知说起谁上了研究生，让人恍然觉得他们就是寻常夫妻。不过表面的温情持续时间太短，不知又说到什么惹起前妻的新仇旧恨，前妻骂骂咧咧的起身离去了。

好像在看电影一样，因为老戴讲话太费劲，所以大部分都是前妻在说，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我们并不清楚。不过第二天隔壁的护工就主动找我攀谈，大概是看我离6床近，想与我分享一下电影主人公的花样人生：不是东西啊，不问小孩事情，自己吃吃喝喝，自己外面花花草草的，据说有两个小女人哦，现在谁理他？有钱送给别人花，现在要用钱了，老鬼睬他，呸！

唉，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床头的简介上贴着老戴也不过刚刚六十岁，不知世上可有后悔药没有？如果重新来过，老戴会重新选择吗？

                                    2020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