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0年,农历四月的某天,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将林木农舍浮雕于地,蓝天青山倒植于水。
石头坐在自家房屋的前门门槛上,背靠着一侧门框,双脚抵着另一侧门框,脑袋歪向门里,他并不知道他把自个儿镶成了一道门景。
忽地,一片暗影从上方压下来,石头转过头,抬起眼,便看见邻居石太爷矗立在门口。石太爷也太高了,比门头还高许多。
石太爷正虎着脸盯着他。“你坐在这里干嘛?还不进去给你爹娘帮忙?”
“才不呢,又多了个妹妹,跟我抢东西。”石头看了一眼石太爷就低下头抠摸着门槛,小脸上密布的阴云纹丝未动,那双星星般的双眼里居然游荡着暗夜的忧伤。
石太爷顿时乐开了花,内里的振奋冲击到脸上,挤压出纵横交错的丘壑,丘壑之上古铜色的光彩四溢。老人的快乐即便来得如此简单,也裹挟着厚实的尘土风云。
石太爷裂开的嘴里发出“咳咳”两声炸响,一先一后上梁穿房,飙升而去。石头竖起耳朵追踪,片刻后,他确定它们掉落在了屋后的阴沟里,砸中了一条正向沟壁植被里爬行的蚯蚓。
石头在这一惊一乍、咳嗽般的笑声中,有些不情愿地弓起膝盖,缩回双脚,让它们悬停在半空,他极力模仿着蚯蚓,耐着性子等石太爷进去,然后他准备迅速地伸脚,学蚯蚓钻进地皮。
石太爷背着手一猫身子,两只长腿一先一后迈进了门里,光明重新降临在石头身上,石头伸直蹆,蚯蚓消失不见。
进门是灶房,屋顶斜披着,石太爷直起腰身,笑意仍在脸上荡漾,他仰望着屋顶正中两片灰蒙蒙的亮瓦往里走去,宽厚的脚板压过过道上滑溜结实的小土包,右侧半人高的灶台、黑不溜秋的土烟囱落进他眼角余光里。
屋里的暗黑气息弥漫,它们仿佛正在光明里瓦解挥发,光明还追随着石太爷高大的身影,一路追踪着向黑暗的巢穴挺进,石头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白天黑夜的争夺战,但很快又沮丧起来,它觉得石太爷也站到了黑暗一边,他们都在里边。
石头心里忐忑不安,他当哥哥了。二岁半的石头哥哥想,妹妹要吃要喝,要哭要闹要人抱,自己怕是再也吃不上妈妈的奶水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一上午,他独个儿呆着,爸爸妈妈似乎忘却了他。
石头又开始扒拉门槛,不大一会功夫,就能抠扯下一根木头丝。他除了不高兴,还揣着担忧,谁会教他当哥哥呢,他努力想这个问题,却发现想不动。他好歹明白了一点,哥哥要照顾妹妹。可是她一来什么都抢,还要照顾好她,这也太难了。
石太爷又一次低头弯腰,像只弓背虾,他跨过第二个门槛,踏进了中间的堂屋,石头又扯下一根木头丝,仿佛是拔出了虾背的黑线。堂屋的径深要长一些,屋顶更高,有四片亮瓦,没有窗户,石太爷仿佛从正午又走回到佛晓之中,只是这里的佛晓闹轰轰的。
堂屋里挤满了人,一个湾子里十来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了人贺喜。家家户户每一个小生命的到来,都受到了乡亲们一视同仁的热烈欢迎。石太爷的到来,又激起一波热闹的浪潮。
石头的手停了下来,他的耳朵终究没抵挡得住屋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侧身往门槛里一倒,在地上一滚,然后哼哼着爬起来,左一歪右一晃就穿过了灶房,又骑马似的跨过堂屋的门槛,径直往人堆里扎,果真闯出一条路来。
经过石太爷时,石太爷用他蒲扇大的手掌在他脑袋上一按一旋,接着一带一放,他像被使劲踩过的水车轱辘,猛地向前卷过去,在翻倒之前抱上一条大腿打了个旋,抬头一看是拎着水壶的爸爸,一屋子人都在哄笑石太爷是个老顽童,爸爸也冲他笑而不语。
石头撞开里屋虚掩的门,媒油灯暗红的光影里,妈妈斜躺在床上,正和两个婶婶有说有笑,她们都是一付欢天喜地的模样。石头从床尾溜到床头,插到妈妈和两个婶婶中间。
“哥哥来看妹妹啦,快看看,好好看看。”两个婶婶笑嘻嘻逗他,石头踮起脚向床里望去,看到了一个粉嫩香甜的小脸蛋,他脸刷地红了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妈妈正欲伸手拍拍他,他忽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石头从夜晚一口气跑进白天,他又坐到门槛上,不同的是,这回脸上挂着笑,嘴里还啍着不知名的小调,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他眼里多了一个粉琢玉雕的影子,后来他一直记得,那是1980年的农历四月的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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