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到父亲死讯时,是大年初一凌晨。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欢乐的笑声不绝于耳。从没有穿过红色衣服的我,第一次穿了大红色的裤子,晚上刚刚跟爱人孩子吃完年夜饭回来,还特意搂着儿子在沙发上请爱人用新买的单反相机拍了张照片。玫红的沙发,大红的裤子,黑色的毛衣,趁着一条同样大红的围巾,照片里的我幸福而喜悦。
而,此时。生与死是如此相近,却又如此遥远。并不会因为谁,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选择或是什么样的情境下走近你。生与死,欢与痛,喜与悲,从来都是并肩而行。
下半夜被哥哥的电话从梦中惊醒时,我浑身止不住的寒颤,腿脚哆嗦的走不成路。是爱人开车陪我回的老家,把儿子独自留在家里。谁都没有想到父亲会这么快离开,连寿衣都没有准备。按习俗,女儿是该给父亲准备寿衣的,现如今心里只剩下痛和悔。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路,有几点灯光在闪烁,却没有一个行人经过。医院附近有一家寿衣店的灯还隐隐约约的亮着,爱人过去砸门。这个时景,还能这么轻易的找到一家寿衣店,以前的我从未想过。没有时间精心挑选,约摸着父亲的身高让店主拿了身唐装款式的。看着深褐色绸缎上的传统中式云纹图案,既熟悉又陌生。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寿衣,会是给父亲的。
2
往家走的路,越来越黑,马路上的灯再也无法照亮去看父亲的路。半小时车程,走了足足三十八年的光景。
一阵口哨声传来,清脆而悦耳。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坐在父亲的飞鸽自行车上,快活的要飞起来。弟弟在横梁上大声喊叫,我在后座上兴奋地紧紧抱着父亲的腰。风从父亲腰边穿过,伴着一股熟悉的强壮而厚重的气息,把我长长的马尾辫吹得乱七八糟。贴着父亲巍峨的背,幻想着未来的自己也能像父亲一样,吹着口哨骑自行车,身前身后驮着两个像我们一样的小人儿。
忽然耳边又传来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油纸上的声音,还有父亲松垮垮的雨靴踩在水坑里吧唧吧唧的声音。我看到一个被雨水模糊了的身影里,被塑料油纸紧紧包裹在父亲宽厚而温暖的背上的小小的我。我想起那个在滂沱的大雨中手足无措的下午,雨下的跟瓢泼一样,什么雨具都没有带的我孤零零的站在漏雨的教室门口时的慌张和恐惧,瞬间被父亲浑厚的声音所替代时的幸福和温暖。
身体依旧寒颤不止,上牙和下牙互相憎恨着你敲我打。好冷的夜啊!
3
为什么会是这么快的离去?是老天爷回应了我的讯息吗?是除夕前的那个下午,我站在父亲床前默默许下的愿实现了吗?还是父亲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呢?
几十公里的山路呀!我和姐姐交替着在每天下班之后,驱车赶往大山深处,接上那个因为小儿麻痹症一瘸一拐的山医,听他叨唠他们治褥疮的祖传秘方有多么的神奇,又挽救过多少濒死的病人,幻想着父亲也能在他手下起死回生。到家了,再帮他提着药箱,小心而又充满敬畏的搀扶着他迈进家里高高的台阶,拄着拐杖走到父亲床前。然后,所有的家人都围在父亲床边,哥哥压着父亲的左臂,我压着右臂,姐姐帮山医拿镊子递纱布,母亲被我们请到另一间房里焦急的从小窗里往里望。我们亲眼看着山医把镊子和手术刀伸进父亲烂成窟窿的大腿里,一点一点的割那些腐肉,割不了的就用镊子揪,再把一小包红色的粉末倒进窟窿,用纱布粘好。每一次,都是我们一起看着父亲惊惧的眼瞪得越来越圆,嘴角因无法忍受的疼痛向一边裂开。心随着父亲的痛一起痛,嘴上却都在轻声安慰:“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最后,还要再小心翼翼的扶着山医出去,恭恭敬敬的把几张崭新的钞票递到他手上,道声:“让您费心了!”再赶几十里的山路把他送回去……
这样的折磨坚持了多久啊?三年前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那个还会拖着身子走、会说含混不清的话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就再也走不了路说不了话了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身子变得越来越瘦,躺在床上跟一具干瘪的尸体一样的呢?腿上身后的褥疮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烂成窟窿的呢?算来算去,想起刚刚立冬来看他的时候身上还好好地。还未到小寒,满身的褥疮便开始起来。从那以后,任凭母亲再怎么精心照料,也抵不住疯了似的腐烂。折磨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4
二零一五年最后一个下午。再次看着父亲因疼痛而扭曲的脸时,我再也无法站在边上冷冷的看。躲到了另一个房间,大口大口的呕。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唤:父亲,这是你想要活成的样子吗?如果您还能发出声音,你会愿意让我们这般折腾吗?让您这样活着,是拿钱买孝还是对生命的残忍和不尊重啊?父亲啊,你想回去吗?回到每一个生命最初来的那个地方吗?如果可以,请回去吧!每一个人,最终都是要回去的。只是,一辈子都善良的活着的人啊,老了,为什么要甘愿受这般的罪啊?我不要你这样活着,听到女儿的心声了吗?回去吧,没有什么舍不得!我们会替你用另一种幸福的方式把生命延续下去的。父亲啊,该离开了!
是听到了最疼最疼的小女儿内心的呼唤吧?所以才决定要回去了。真的,父亲一定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才回去的。父亲,我会信守承诺,一定会用幸福的方式替你活下去的。
只是。夜,为什么还是这般的冷呢?
END
作者:张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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