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戈乐，过年为什么不回家。听到我这么问，他皱起眉头注视着我，但只是一瞬间，他迅速把目光收回，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的样子。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他说。他扭头用手抹去窗上的薄薄一层冰花，看着窗外泛红的天空依旧下着雪，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拖着行李结伴向地铁方向走去。
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含意，我说。无非是我有点好奇才问了这个问题。说起问他的起因，是因为去年这时候他也没有回家，留在单位里值班，领导给了他三倍的工资。他性格上斯斯文文，工作踏踏实实富有耐心，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开始时是向家里寄一些上海的特产，后来就往家寄电器。他每个星期都和家人通一两次电话，问候家人最近的情况，家人问起他在这边过的怎么样时，他基本上都在说自己是过的如何如何好。总的来说，像这样的人不能不叫人怀有好感。在大家看来他是一个赋有强烈思念和家人牵挂的人，不回家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我们坐在一家火锅店里，隔天我是要回去过年，他想在年前请我吃最后一顿饭。一只黑色的猫在我的腿和桌子腿之间绕来绕去，不一会趴在了我的旁边。店里的人多得一塌糊涂，被叫到号码的人才能有位置坐，站在门口的男女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店里的暖气热过了头，我用手帕不停地擦汗。
“没重要的事就不回了。”戈乐沉默了半天，突然这样开口，“回一次家花销太大，你看，来回的车票，与朋友之间的聚会，给亲戚朋友的孩子压岁钱。”他把一块生的冬瓜放到嘴里，嚼了几口无奈地看着我。这不像他平时说话的样子，他这样说使我不敢与他争辩，在争辩就会涉及到某些话语的边缘。
说到这，我想起他在一次喝醉后给我讲的话。戈乐告诉我他出生在八九年的冬至，出生后的隔天，牛奶厂里就冻死了三头产奶量最高的奶牛，和一条兢兢业业看了十三年门的狗。当时他的母亲是牛奶厂的挤奶工人，父亲在兵工厂里看门房。因为死了牛，牛奶厂里上上下下都在说这孩子是灾星降临，传到镇上以后大家都知道了这回事。戈乐说，当时家家户户凡是出点什么事，都会栽赃到自己头上来，后来镇上李铁匠家房子着火了，谁家田地收成不好，狗蛋撒不出尿了，谁家房顶下雨漏水，都会说一句：造孽阿，戈家的孩子把祸害带到我们家来了。就这样没过几个月，他的母亲还没能去厂里复职，就被通知辞退了。父亲觉得这孩子或许真的犯太岁，就去找了一个大师来算命，大师告诉他，如果明年再生一个属羊的就能压制劫难，于是戈乐就有了妹妹。然而他的妹妹活到六岁的时候就哮喘去世了。妹妹去世后的两年，奶奶带着戈乐在农田里拾秋时被山上下来的几只野狼给叼走了。镇上的人知道后，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说这孩子果然是灾星，要不狼怎么只叼走了大人，不叼小孩，自己家也防不住阿。他的父亲悲痛欲绝，从此以后更加肯定——这个孩子就是灾难的源头。后来没过多久戈乐的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母亲带着戈乐去了外婆家生活。
戈乐放下手中的筷子，火锅里的水滚个不停，热气不断地腾腾往上升，他喝了口茶，说道：“其实过年回家对所有人来说就是一个惯性，新年是一个仪式，对在外工作的我们来说也是一个福利，对长辈们来说还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他们喜欢团聚，人越多越热闹，他们就越高兴。以前过年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摆出外公外婆的照片，上一代和上上一代的都会摆出来，我也会放上奶奶和爷爷的，母亲也不说什么，每天我们吃什么就先盛到他们的一个小碗里，随后我们烧上香磕几个头，我们再吃。”
我点点头，这才是他的本意吧。
“要说起一个人在这里过年不寂寞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他笑了笑，往我碗里夹了块土豆。“去年的时候为了打消这种寂寞，我就给自己安排了许多事情做，跑步，去图书馆，做饭，和不太熟的人逛街，我尽量让自己不要以为这是过节，但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都能感觉到新年马上就要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他听到我再次问起这个问题，接下去戈乐又沉默了下来。看样子他在静静地沉思着什么、忍耐着什么、困惑着什么。无奈，我只好用筷子夹了块香肠递给了桌下一直喵喵叫的黑猫。
“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他说，“可能的话，真想忘个一干二净。可是忘不掉，当然，想忘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那是前年发生的事情，我的母亲有了新的家庭，这是在我出去打工后的两年中发生的，母亲没有和我提起过，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知道的时候母亲正在喂妹妹母乳，旁边还站着一个矮胖的男人，看起来他并不太精神，眼神呆滞，但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
“你知道吗？”他自问自答地说，“我依然还叫着他母亲，我每个星期都会往家里打电话，每个月都会寄钱，寄一些家里缺的东西。”他拿起茶杯，握得很紧，“前几年，母亲还经常打电话叫我常回家看看，最近这几年也没再提过了”。
“那你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四年，我们母子应该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吧”。他把茶放到嘴边又放下。
我知道他没有了家，无处可去，我告诉他以后可以到我们家里来过年，但他立马拒绝。
说到这里，戈乐不再说话，盯视着眼前的茶杯，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看我的脸。
“我终于让母亲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虽然我埋怨过，愤怒过，最后还是和另一个自己妥协。”说完他弯下腰夹给了桌下那只黑猫一块肉，这时桌下已经不是一只黑猫，三四只巴掌大的黑色小猫围在桌子下面打闹着抢着那块肉。
我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从来不曾恨过任何人，那些以讹传讹的人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但对他来说这样的伤疤永远不可能忘记。
后来我问他有什么新年愿望，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他说：“有可能的话，希望我出生的那一年牛和狗都没有死，奶奶也不用因为狼追着咬我拿玉米秆去追赶它们，那样叼走的可能就是我，奶奶就可以逃掉，假如叼走我后没有死，还自己走回了家，我可能要比现在活得轻松得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果死了那就是解脱。”
当初思想上的匮乏和无知早就被淡化，但即使过去，受害者也把这种思想根深蒂固地置入了生活中，无法摆脱掉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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