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正在散步,看到坑友“向”发千字文讲述她与书法的情缘,匆匆看完,一时心潮难平。回到住处,我把水写布展开,打开那本最近一两年在练的《智永真草千字文》,一笔一笔临起来。水落在布上,慢慢散开然后消失,压在我心里的往事,却浮了起来。】
(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看到学校里贴着一张通知,大意是学校要举办书法作品展,面向师生征集书法作品云云。
我决定参加这个比赛,因为我认为自己也是“练过书法的人。”
很小的时候,家里简陋的墙壁上挂着不少书法作品,那是父亲托他的老师,一位乡村里曾读过私塾、颇有才学的老先生写的。我和哥哥不仅会背墙上写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北国风光,千里冰封……”,还经常悄悄拿出父亲的毛笔和墨汁在旧报纸上一笔一划的练字,我们觉得这跟爬树、捉虫、捏泥巴一样好玩。
那天回家,我找来父亲的毛笔和一叠A4大小的白纸,在上面写抄一首古诗。
母亲看见我在写毛笔字,惊讶的把父亲叫过来:“你快看,涛涛在写毛笔字呢。”
“不要看!我手抖。”我嚷着。父亲和母亲退到一边,看着我握笔的手像筛子一样抖,笑而不语。
快把一叠纸写完,才挑出一张勉强过得去的。
第二天,我将“作品”拿到学校。收作品的老师和我的数学老师同在一个办公室。数学老师见到我,以为我拿的是试卷,问我干什么,顺手将“试卷”接了过去。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参加书法比赛的。”
“唔……”数学老师匆匆看了一眼,还给了我。
接下来的那节课正是数学课,他来得比较迟,上课铃打很久才冲进教室。还没有站定,他就挥着一贯的手势说道:“我觉得我们班上的同学啊,在学习之外真的是各有所长!我今天发现我们班上世涛同学书法写得很好……”他一边说,一边满脸笑容的盯着我。
我感觉所有的眼光都向我看过来。
我是个典型的“坏学生”,成绩倒数,逃学旷课、打架斗殴,从小学到初中,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一个的不是被开除就是主动休学。就在不久前,我还被“扔到”了这个“学校最差”的班级。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我的滋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表扬。我红着脸,把头深深的低下去,像个犯错的孩子。
很快,书法展开场了,我的“作品”获了优秀奖。
那天早上,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几张展板面前驻足良久,一幅一幅的看,然后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来到教室,神情欣喜地说:“这次学校的书法比赛,我们班有两个人获奖……”
那两天,我是在一种恍恍惚惚中度过的。我似乎意识到,我也可以像班上那些优秀的学生那样,获得老师的赞许和同学的尊重。书法,是啊,书法作证,我是一个优秀的人。
于是我每天回家都会练一会儿书法。
就像人有了一双漂亮的鞋子,才发现还需要一件体面的外套一样,我开始在意自己的成绩,开始逼迫自己改邪归正认真学习。
过去的小伙伴们渐渐弃我而去。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我竟然被老师归类为班上“成绩不错的那一拨。”我这才发现,我已经跻身班上前几名了。
动力被激发出来,我更努力了。事隔多年,我还记得一串数字:11、7、4、2、1——这是我中考前那一学期,每一次考试的名次。
中考,我考了班级里的第一名,也成为班里仅有的一个考上普通高中的人。(不要惊讶,从小生活在大城市和教育发达地区的坑友,很难想象川南一所农村学校教学水平低下的程度。)
从这开始,在我的那些毕业了“去广州打工”和“批货做生意”同学中,我兀自走上了岔路,这是条稍微有点儿不同的路。
(下)
我读的高中是川南四线县城的一所三流中学,原是一家三线建设的兵工厂职工子弟校,进校的那一年学校刚刚交归地方。
进校不久,班上要美化教室,班上同学看到我有事没事寝室里练字,于是跟老师推荐,让我写几幅书法贴在教室里,我所在的班级跟隔壁班是同一个班主任,所以也代劳给隔壁班写里几幅。看见两间教室里都贴着自己的字,刚刚从农村学校进入县城中学的我,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我把学习之余的精力都用在了书法上。学校汇聚了各乡镇和外县的同学,其中也不乏同样热爱书法者,有的因为颇有家学渊源,水平见识远比我高,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我对书法的认识也从懵懵懂懂的“小白”,到有了初步认知。
恰巧,学校附近一位书法非常知名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平时的主要工作就是给人写墓碑——他用墨笔徒手在石碑上题写,工匠用电磨沿着墨迹镌刻。我和同学经常去看他写字,年逾八旬的老先生对我们这些小孩儿们既不屑也有几分爱怜,时不时的对我们说一些写字的心得。我对他字的点画章法很是熟悉,后来我走过县内一些乡镇农村,看到不少墓碑出自他手。
县城里有很多书店,里面在卖字帖和有关书法的书籍,还可以订阅书法方面的报纸杂志。为了在侃侃而谈的同道面前表现自己也是“行家”,我把本就不多的生活费省下来买字帖、订报纸。前天看到坑友“大雄”写文分享他极其自律的生活方式,佩服之余,也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节食买书,自律到自虐的日子。那时的自己,真是幼稚又感人。
我订了一份《青少年书法报》。这并非是一份“少儿读物”,而是底蕴深厚的专业类报纸,上面每期都会刊登许多当代书法新锐的作品、创作谈,也会有专家学者的理论文章和对历代名碑名帖的赏析。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看名家论道,我知道学书法贵在“专”和“精”。我将临习对象锁定为柳体,毕竟唐楷是书法的基础嘛,但我也常翻一下《张迁碑》,我对“张迁”这种质朴、雄浑的风格更为喜欢。
恰好我买了一本当代书法家崔学璐的硬笔隶书,崔学璐以隶书见长,且底子就是练的“张迁”。我想,既然自己毛笔字必须专注于柳体,那么不妨先用钢笔练一下崔学璐的隶书,也算是为日后写《张迁碑》打下基础。后来,为了“巩固”自己隶书,我突发奇想,决定用隶书写日记。
一直延续至今的写日记的习惯,就是从那个时候、因为这个原因开始的。如果翻开高中时的日记本,还能够看到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蚕头燕尾”。
渐渐的我还知道了,写好书法还不能仅是专和精,因为即使把字写得跟字帖一样好,也不过是“写字匠”,真正的书法家“功夫在诗外”,亦即书法家的文化素养。为了提高“素养”,我于是看书、背古文。
写日记、看书、背古文,这些习惯一直到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到工作之后。搞笑的是,很多年下来我才发现,这哪里是训练书法“心法”?分明就是在练习写作文嘛。
因此我完全相信,后来喜欢写小文章来表达自己,并得到内心深处的满足感,正是来自于当初试图提高“文化素养”的结果。
坦白说,可能因为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指导,更因为本身天资愚钝,我的书法并不好。特别是后来接触过一些真正的名家之后,我甚至羞于将自己的字示人。很多年以来,只是默默的将它当作爱好,平常临帖几笔,每年春节写两幅春联,再没有严肃的写过一篇“作品”。
不过,也可能“出身草莽”、喜欢读贴的原因,我发现自己对书法风格极为敏感。好几次去四川博物馆,看着展墙上的古代名家书作,在不看署名的的情况下,竟都能一一点出他们的作者名谁。
不久前,我跟一个朋友谈起这事,他立即用百度图片上搜索了一批古帖让我辨识,他一边翻图片,我一边报作者的名字,几无差错。在这忽然之间,一个卑微庸俗的中年男人,突然感到人生回到某个高光时刻。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个14岁的顽劣少年远远的躲在一角,看着他的班主任老师正站在书法展板面前,良久的注视着。他面前,是一幅歪歪斜斜的毛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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