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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瓶(七十七)

花瓶(七十七)

作者: 申学兵 | 来源:发表于2019-05-21 16:21 被阅读0次

    申学斌回到家里,发现大门上挂着一把将军不下马,将门框和门扇紧锁在一起,他在李菊秋的灶塘边捡起一个炉勾伸进挂钩里撬了一下,挂钩连着将军不下马一同脱落。锁本来就是锁君子,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摆设,防盗功能等于零。

    进到屋里,他也懒得关门,打了个哈欠,只觉满身疲惫,就爬到床上蒙头大睡,他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浑忘天上人间。

    醒来时只觉满耳都是嘈嘈杂杂的,无数的熟悉的陌生的声音像是要把整个村子都抬起来,正伢子那尖利的嚎叫惊天动地:“……你们莫动我娘,我娘要切岑该猴子屋里灌尸,他逼死了我娘,我不得放过他……”

    申学斌坐起身子,恍惚中知道村子里出了大事。

    正伢子的娘死了,听着好像和岑该先生有关,难道是因为正伢子偷西瓜惹起的?是岑该抓住了正伢子然后在正伢子的娘面前告状?两兄妹说着说着就吵起架来,正伢子的娘一时想不通寻了短见。他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心理便恐惧害怕了起来,偷瓜他也有份,那么说正伢子娘的死和自己也有关,如果自己不和正伢子一起去偷瓜,他娘肯定就不会死了!可是,为这一点点小事正伢子的娘就寻了短见,她那条命未免太不值钱了吧,毕竟,岑该是她亲老弟啊!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农村里跳塘、吊颈、喝农药寻短见的层出不穷,生命本就脆弱,为什么还样这样自轻自贱的呢?每次听到这类消息始则诧异,听得多了竟习以为常起来。不知道那些死者知道自己拼着一死以为可以制造惊天动地的效果,在别人心海里掀起巨浪,最后却成了笑话的心情怎样,想必是恨不得活过来再死一次吧!寻短见的人原本就是世上最愚昧懦弱的人。

    此时天已黄昏,窗户里透进的光线朦胧暗淡,那些花草树木的影子张牙舞爪,样子极端狰狞。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死人最能给活人带来惧怕、惶恐的阴暗情绪,让原本平常的物事变得阴森诡异进来:风吹门扉窗子,老鼠翻爬箱柜,鸡鸣犬吠,滴水声,沸水的咕噜声……都成了鬼魅的作祟。

    无知才能无畏。民间的鬼怪传说,书上的志异故事潜移默化的蛊惑人心,腐蚀灵魂,农村因为封闭的环境,封建的思想,不信鬼神的万中无一。申学斌陷入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无不是鬼的影子,鬼的声音。他觉得房屋四周鬼影森森,无数的鬼跳着舞着,尖嘶怪叫着,哭着吵着,用鬼的方式欢迎着新鬼的加入,庆祝着队伍的壮大,发泄对生人的愤恨仇视……。

    灶房里传来父母和隔壁李菊秋夫妇小声的议论声:“死鬼喝的药又不多,在车上还在说话,怎么一到医院就落气了?”

    “喝药就是个借口,她也是该应死,听她家大妹子说早个把月就嗅到屋里头有农药气,去找又没见到农药的影子。朱健生平时都把农药锁起的,死鬼怎么就拿到了农药呢?”

    “哎,你们听到没?早几天死鬼和她老弟嫂吵架欸,听人讲朱健生那个不要脸的偷到自己的舅佬嫂,死鬼和岑该一家两年没讲话了。”

    “健猴子也是个没出息的,变狗也要咬远凼人撒,舅佬嫂亏得他也敢下手!”

    “健猴子承包五七煤矿赚了不少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别个讲他明里暗地有好几个哦!”

    “莫讲那些没根没叶的话了 ,现在人死了,我们要多想想怎么善后的事,我们曹冲说什么也不能让袁皋屋的人欺负了。”

    “袁皋屋还敢霸蛮吗?人是他们逼死的,借他个狗胆也不敢来打人命!不过我们该准备的还是要做好准备,我们分别去北昌屋、长冲坪喊人,他们敢打,我们就打给他们看!”

    “唉!一个庄子出个农药鬼,屋场地都被败坏了,我们曹冲今后还怎么住人哦!”

    “莫讲那些卵撒屎淋茄子的废话,我们不住在这里能去哪?你菊伢子弄了两块钱想起屋出去么?”

    “我们有钱就好咯,饭都吃不上了还想起屋?哎!那个短命鬼硬是害惨我们了,听老人讲,农药鬼都寻身边人,以后……”

    “以后你们两口子少吵点,家里和睦,野鬼不敢欺凌,怕么子卵,鬼来了撒泡尿烫死它!”

    “是哦,以后来你们曹冲要小心了,有个农药鬼整个庄子都阴森森的,好怕人哦!”

    “你果家哈马屁,那你还敢来?不怕鬼在木里(棺材里)出来抓了你去?”

    “我阳气高,鬼看到我就有多远跑多远,我刚才去看过,死鬼还躺在门板上,听他们讲,要睏她阿婆娘(婆婆,男人的母亲)的木。”

    “不睏老媪的这个时候去哪卖哦,老家伙的木把少的睏兆头不好哦!”

    “管得了那么多哦。”

    来申学斌家的乡邻越来越多,村庄里每逢大事,乡邻们都会过来找他父母商量,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他们都是无可替代的主心骨。

    申学斌从睡房里走出,乡邻们取笑他说:“斌小姐在屋里不声不响的,在绣花吗?”

    申学斌红着脸说:“我在床上睏觉呢。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么?怎么不去正伢子屋里帮忙?”

    “嘿,你何个晓得正伢子娘死了?真个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噢。”

    “大司果样个吵(大家声音这么大),我又不聋,何得不晓得。一个好端端的人讲去就去了,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死个里,不好的就不要说了,莫让死者不得安宁。”

    “你讲得对,读书人就是明事懂理。”

    “你老个就莫捧我哩,我自己有多少斤两心中有数,大家也莫在果里坐了,去正伢子屋里切看看帮得上么忙,亲帮亲邻帮邻,一家有事百家帮,先帮他家度过难关再讲。”

    一行人出屋往正伢子家走去,正伢子家在曹冲大屋右侧的一座小坡下,建起还只有四五年的时间,一溜六间青砖瓦屋在夜色下如僵直的蛇。今夜无月,星光暗淡,天空中铅云漫卷,暮色重重的压抑着,似随时都要掉下来。

    正伢子房屋右侧的一个池塘边用篾席搭着个棚子,棚里用春凳支着块门板,正伢子和他的一个姐姐两个妹匍匐在门板前哭天抢地,情形甚是凄惨。他的小叔朱跃生和姑父申福秋正在往棚子里牵电线,房子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朱健生歪坐在堂屋门前的石凳上长嘘短叹,她母亲尚和一娘和他妹妹福秋八嫂陪坐在一条春凳上抹着眼泪,堂屋里一个二十瓦的灯泡发着灰蒙蒙的光照着这一切,让人黯然神伤,无数的飞蛾蚊虫嘤嘤嗡嗡的在光线中飞舞,却驱不走悲伤和怆凉。一股旋风从他屋子下的一座橘园刮起,裹挟着衰草败叶扶摇直上,视线里竟然像一根粗大的木柱升起,好像要穿破乌云,把天撞出一个窟窿。天际一道金蛇一闪即逝,闷沉沉的雷声如一个人吃多了红薯放出的响屁。

    申学斌总感觉鼻翼里一股农药的气味缭绕不去,是那种甲胺磷的味道,刺鼻的辛辣中带着种甜香,一如魔鬼的诱惑。他放眼四望,发现堂屋的门槛下有一汪湿迹,几米远处倒着一只甲胺磷的药瓶,上面的骷髅图案让人触目惊心。

    尚和一娘哽咽说道:“弄起你们关心,何个好意思咹,切屋里坐。”

    李菊秋哼哼鼻子,说:“你不要操我们坐的心咯,丧事请哪个做主管?有么子事安排我们去做咯。”

    福秋八嫂擦了下眼泪说:“另外没么子人,就我家那个没用的当主管,现在没么子事,有事也要到明天了。”

    朱健生强撑着扶着墙站起,看着这些一个院子的乡邻,眼睛中又是悲伤又是惭愧。他自从承包五七煤矿发了财后,慢慢的就不再把一个村里的人放在眼里了,整日里大逼拽拽,大卵子公猪样的趾高气扬,碰到人招呼都不兴打一个。而此刻这些人不计前嫌,在自己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这份情义让他如何能不惭愧呢?他眼泪鼻子一把纱,泣不成声的低头说道:“感谢……感谢,我朱健生倒了八辈子霉碰到……这样的事,让你们……费心……”

    申学斌收回目光,看着这个以往盛气凌人的男人,心中一软,书中看过的那些安慰人的语句脱口而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逝者已矣,生者还要保重身体。”

    众人象不认识一样的看着他,为他能说出这样文邹邹的话惊异不已,福秋八嫂搀扶住朱健生说:“老斌说的在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痛又有么子用呢?还是多想想自己和孩子们吧。”

    朱健生泣声说:“活泱泱的人就这样去了,你……你叫我何个做得到不伤心啊?呃呃啊……我那个可怜的人啊……你做么子要想不通啊,现在丢下我和几个细伢子何得了啊……。”

    人在伤心时其实不要去劝,越劝他反而越伤心,因为别人的劝解只会让他越加感受自己的悲惨可怜,他会把内心的痛苦倾述出来,好像别人会替他分担一样。其实那种深入骨髓的痛除了自己吞咽、排解,别人根本就分担不了,即便表示出一点同情,心中说不定还在嫌弃和笑话。

    “金井(墓穴)你打算挖在哪里?这样横死的是上不了坟山的,这个你要考虑好,另外这大热天的,在屋里停一天就行了,明天怎么搞?该要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喊和尚做法事,请私公(道士)做道场,今夜就要敲敲打打的,旗幡、报丧、缝孝衣、扎彩、烧纸屋这些事你一样都没准备怎么行呢?”李菊秋见多了别人办丧事,对这些程序都清清楚楚的,此时便提醒说。

    朱健生他们愣怔了一下,李菊秋说的都是治丧的常识,可他们乍遇巨变,一心沉浸在悲伤之中,对这些全然忽略了。人死后,为了让逝者走得安心,活着的人要为死者办好后事,了却已故之人的牵挂,按着约定俗成的规主,治丧有着许多繁琐的步骤。一个正常死亡的人有沐浴、换衣、停灵、进棺、报庙、报丧、引灵、安魂、祭祀、守灵、戴孝、破路、挖坟、起棺、摔盆、出殡、圆坟……共有二十四个步骤,而生者先要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安排处理一切事宜:丧仪规模、请什么人、丧宴的规格、购卖东西、安排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宛如处理一团乱麻。

    “福秋这个主管做的……,啧啧,这个时候还什么都没安排……”李菊秋半是奚落的感叹。

    “福秋也是急懵了,又忙得脚卵跟打屁股,脑壳都不晓得打转转了,听到……没了晌午饭都没吃,一直忙到这个时候……”福秋八嫂为丈夫分辩,口气满是心疼。

    “有么法呢?出了这个事亲戚不插手别个还会拢来吗?怪只怪……不争气。”尚和一娘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伤心的说,“我想请申晚爷帮个忙哈,你老个德高望重,又是多年的老干部,为人公直,能写会算的,所以,这个主管你老来做是最好的。”

    申学斌的父亲摇摇头说:“福秋比我年轻,又是你们的亲戚,做主管是最好不过了,他又是我侄子,我也会协助他的,这个你放心。”

    几人正说着,摆尸体的那个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李菊秋骇了一跳,斜瞄着那边说:“人不少哦,莫不是袁皋屋的人来“打人命”了?”

    申学斌的父亲说:“岂有此理!无法无天哦!他们敢!人是他们袁皋屋逼死的,还想倒打一耙,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好大的本事,走!我们去会会袁皋屋的好汉!”

    一帮人正要动身,朱健生突然弱弱的说:“他们应该是煤矿里的,听到消息后过来帮忙的。菊秋啊,你和老斌负责发烟要得不?”

    李菊秋说:“有么子事说就是,莫客气。”申学斌知道丧事主家不能做散烟端水添饭这些服侍人的事,一来被人嫌弃,二来遭人笑话。嫌弃是因为丧家的身份不吉利,笑话是这家人不得人心,无人帮忙。

    他应了声“哦”。

    朱健生走进屋里拿出一条“湘南”烟分跟李菊秋和申学斌,两个人接了烟,便往那些人迎去。

    此时那些人放起了鞭炮,红火白烟在那边升起,照亮了一方天空,鞭炮起码是一万响,良久才止。李菊秋在申学斌耳边小声说:“这些人为了拍朱健生的马屁舍得花钱,炮火都是几十,等下你去看他们送的人情,我估计个个不低于一张工农兵,健生猴子死个婆娘起码还有钱赚。”

    申学斌虽然对朱健生没有什么好感,可人家死了婆娘,现在也算可怜之人,他自然不可能落井下石,黑夜里白了李菊秋一眼,直言不讳的发泄不满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还有一点良心没?真是!”

    李菊秋嘿嘿两声说:“我开个玩笑撒,你当真了。”

    申学斌不想和他多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撕开封往前行去。“湘南”是好烟,一块五一包,农村人大部分抽的是三毛钱的“香菱山”,朱健生这样的烟一条条的卖,看来他承包煤窑挣了大钱的说法是真的。申学斌倒不会仇富,没有太多想法。李菊秋早就拿了“湘南”大抽特抽,看那样子,恨不得把那些烟一口气全部抽完,别人的好烟不抽白不抽。

    煤矿来人大概有二十来个,应该是刚刚从煤窑上来,身上还有股浓浓的煤炭味,即便是炮仗的硝烟气也不能遮盖。这些人此时一脸沉重的表情,从申学斌和李菊秋手里接了烟,鱼贯着找朱健生安慰去了。

    渐渐的,周围村子的人陆陆续续的来了,他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将浓郁的夜色刺破,脚步声,话语声撕开曹冲的静谧。

    这些人并不一定全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来见死者一面,顺便安慰活着的人的。有的是幸灾乐祸的看把戏,有的是凑热闹,有的仅仅是为了抽丧家几支好烟……

    夜深了,温度一点点的降了下去,朱健生原本冷清的院子慢慢的多了许多的人气。这一切对申学斌而言,不过是个无聊却劳碌的不眠之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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