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的时候

    最近挺害怕的，因为我觉得我快要想不起奶奶的样子了，就算使劲想，努力想，也只是模糊的一张脸，她的眼睛鼻子眉毛长的是什么样子，却总是无法以清晰的轮廓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有点恐慌，害怕，我恐我才三十来岁该不会就得了老年痴呆症吧？要不然怎么会记不住奶奶的样子呢？曾经奶奶是我的天是我的地呀！我怕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奶奶一天天地模糊下去，有一天，奶奶会彻底不见。

    奶奶离开快20年了，以那么急促，让所有人慌乱一团的方式离去的。奶奶从山顶滚到了山脚，被邻家伯母发现时，已经是头朝地脚朝天，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状态。吓坏了胖胖的伯母，她那慌张喊救命的大嗓门响遍了整个山野，寻找奶奶的所有人奔向了发现奶奶的地方，一条家门口的小山沟。原来，天都快要黑了，奶奶仍没有回家，爷爷觉得很不安，说奶奶像养的鸭子一样准时，黄昏了就会自动回来，从没有天黑了还不着家，让爸爸去找找。爸爸和妈妈找了家附近的菜园，一路问了天天共同劳作的邻居阿婆，都说没有看到。于是，大家都慌了，一慌起来，所有人都放下了炒菜的铲，喂鸭的粮，自发地搜寻着每一处奶奶可能去的地方，直至胖伯母那慌乱的救命声响起，直至在半山腰上看见胖伯母背上的奶奶吐着白沫。

      奶奶走了，也不知道走的时候她痛不痛苦，我只知道，从大家发现她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胖伯母说，她背起奶奶的时候，奶奶死死得抓住了胖伯母的手，往自己的裤兜里揣，但胖伯母当时急得甩开了奶奶的手。事后，胖伯母觉得奶奶肯定是想告诉她，她的裤兜里还有钱。胖伯母让我妈找找当时奶奶换下的裤子，我妈说，都大小便失禁了，裤子脏了，在医院时就扔了。胖伯母好懊恼，仿佛我妈把奶奶所有家当都扔了，我说，奶奶的所有家当都藏在米缸里呢。是的，奶奶喜欢把钱藏在米缸里，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五块的，捆成一小团，然后在米缸里掏个坑，把钱放进去用米埋上，奶奶说，这样才能越吃越有，确实，奶奶的米缸永远都是满的。

      据邻居阿婆的说法，奶奶离去的前一个星期便有不好的征兆了，在劳作回来的路上碰到奶奶，远远得和她打招呼时感觉她总是听不到也看不到自己，非得要走近了奶奶才有反应，阿婆说，你奶奶的魂在那时候就走了。

    爷爷说奶奶走的那天下午，忽然说想喝鸡汤，要不杀只鸡来吃吧，吃了再去干活。于是，爷爷烧水，挑了只肥美的鸡杀了炖了汤，奶奶喝了后心满意足地出门了，爷爷看着奶奶的背影说:咦，这老太婆今天怎么舍得杀鸡吃了。我想，幸好当时爷爷遂了奶奶的意，给她炖了鸡汤，不然爷爷会后悔自责到终老的。

    大姑说奶奶走的时候，她刚刚从田里回来，一脚的泥还没来得及洗，隔壁弟媳家的电话响了。20年前，在我们那贫困山区，电话还是奢侈的东西，只有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才有，给大姑传达奶奶的消息是胖伯母打来的。大姑说那会胖伯母说话都不利索，不知道是着急还是伤心，娇啊，你快来……快来，你妈……要……没了，现在在……镇医院。大姑说她瞬间觉得大脑是空的，脚是软的，然后她自己也像胖伯母那样说话不利索了，叫住她弟媳:你……帮我去……找你哥，我妈……要没了。两个小时后，等大姑姑丈赶到医院时，看到医院一楼站了好几个亲戚，着急得伸长脖子，看到姑丈的摩托车出现了，兴奋得像看到了什么一样，赶紧迎上来，催促:快快，从摩托车下来！跑上2楼，你妈就吊着一口气呢！大姑说，就那几步路的距离，她竟然全身没有力气，迈不开腿，一个婶着急的扯过姑的胳膊，带着姑爬起了楼梯，边扯边说:快点！你妈几次要断气了，一说起你和你妹的名字心跳又有了，我们都叫你妈要撑着，要见到你们其中一个才能去。你走不动我背你！不能让你妈谁都没有见着就去了啊！婶也是个大嗓门。大姑说，到了奶奶的病房，大姑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奶奶慢慢的张开了她的眼睛，直直得看着大姑，约一分钟这样，奶奶深呼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嘴角带着点白沫，肚子瞬间扁了下来。至此，奶奶真的去了。大姑说，她看不懂最后时刻奶奶的眼神，因为大姑自己已经泪眼朦胧了。大姑，最后时刻，奶奶在尽全力的撑着，她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老天那么突然，她自己都还不舍得离开。

  奶奶走了，我是奶奶火葬后一个星期打电话给家里才知道噩耗。那时候刚出去工厂打工不到两个月，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只靠放假时自己花上一笔巨款打电话回去问候，所以，奶奶的葬礼我和三哥都缺席了，这是我一生的痛和遗憾！我哭了一个星期，缺工也缺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工友陪着我哭，伤心真的会传染。记得第七天的早上，刚下过雨，我怔怔的从窗户外望去，忽然远远的有一个像是仙鹤的白云，好大好长，贴着地面，慢慢的朝我飘来，似乎，奶奶就坐在上面，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穿的那件蓝色褂衫，可快到了跟前时，却什么也没有了，雾散了。我想，是不是奶奶不舍得她的孙女如此伤心？所以骑着仙鹤来看我呢？还想起我做了一个梦，奶奶和邻居阿婆一前一后坐着，邻居阿婆在絮絮叨叨，奶奶在她背后很安静的微笑着，仿佛邻居阿婆絮叨的不是她一样，但是很清晰得听见奶奶对我说:妹啊，千万不要哭啊，哭了奶奶会心疼。然后，梦醒了。虽快记不住奶奶的样子了，但是，这两样我记住了一辈子，每当难过哭的不能自己时，奶奶的声音就会响起来:妹啊，不要哭啊，哭了奶奶会心疼。

我问胖伯母还记得奶奶吗？胖伯母说当然记得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害怕，我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场景。我问姑还记得奶奶吗？姑说肯定记得了，我自己的妈会不记得呀！问遍了所有当时在现场的人，都说还记得。问了三哥，他说他都快不记得奶奶的样子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快模糊了奶奶的样子。我和三哥没有经历奶奶葬礼上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刻，记忆无法深烙奶奶最后的样子，最后，才是最永久。

    奶奶走了，快20年了，久到我快忘记了奶奶的样子，但，奶奶是全村公认的最善良的老人。她留给我的善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