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两年了,奶奶走的时候九十岁,走之前奶奶吃了一颗棒棒糖。
奶奶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大家庭,她的一生随着那个时代跌宕起伏,小时候缠脚,后来遇上战争,再后来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而后又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每一次都是一场浩劫。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幸运,奶奶都坚持下来了。但是奶奶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这个病从奶奶年轻时便跟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被病痛折磨了一辈子,这个病不仅使她的关节严重变形,更多的是让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屋子,确切的说是床。
别人说奶奶性格好,一辈子没有和别人红过脸,一辈子没有发过脾气。亲戚们说奶奶心态好,虽然身体有病但是从不抱怨,日子好了好过,歹了歹过,奶奶都能淡然的接受。其实我觉得奶奶对命运是有过抗争的。
小时候,我上学的校门口有卖零食的小摊,有一次我用一毛钱买了一包“唐僧肉”,其实就是里面有几颗水果蜜饯。当我放学回家拿给奶奶吃的时候,奶奶尝了一颗,还跟我确认了一下说是唐僧肉吗,我说它的名字就叫唐僧肉。我当时有些诧异,因为平时奶奶都是将好吃的留给我吃,从来不舍得吃一口。现在想来,那时奶奶真的将“唐僧肉”当做神话里的唐僧肉了,以为吃了能长寿,能长生不老,或者那只是她的一种寄托,她希望好好活着,虽然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我觉得这是奶奶在以她的方式反抗生活和命运。
虽然奶奶对命运的反抗是那么无力,但是奶奶对待生命的态度却是让我印象深刻。
小时候的一个夏天傍晚,人们都在传播说晚上会有地震发生,吃过晚饭大家都离开家来到街上的空旷区域,大人们坐在马扎上聊天,听村里年长的人讲上一次地震是什么时候,有多厉害,又在猜测会不会发生,小孩子们在大人旁边铺一张凉席,坐在上面好奇的听大人们讲关于地震的故事。村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来到街上的时候,妈妈对我说,回家问问你奶奶要出来不?我们出来之前奶奶说没事,她就在屋里。我们以为奶奶可能觉得自己不方便下床,不想出来。妈妈说让奶奶坐在椅子上,然后把她抬到院子中央坐着,这样也比待在屋子里强,但是奶奶说没事,坚持待在屋里。
我跑到奶奶的屋里跟奶奶讲村里的人都出来了,大街上站满了人,问奶奶要不要出来,奶奶笑着说,没事。后来又对我说,你给我拿个瓜吃吧。我从下午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车上挑了一个甜瓜,洗干净递给奶奶,虽然不太明白但是觉得有些奇怪。跑出去跟妈妈讲奶奶不出来但是她要了一个甜瓜。
还有一次应该就是三年前吧,三年之前奶奶是快乐的,虽然家庭不是人丁兴旺但也算儿孙满堂,日子过得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每个小家庭都是幸福刚刚开始。命运总是爱捉弄人,但是当它对一个老人如此的时候未免显得有些残酷。三年前奶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爸爸突然身患重病,虽然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但是却失去了意识。这对奶奶的打击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那段时间我每次从医院回家,奶奶都是以泪洗面,有时候对着她床头的小布狗自言自语,仿佛把它当成了爸爸,祈祷他一定要挺过来。
我们相信奇迹期盼奇迹,但是有时候奇迹并不能如我们所愿,两年之后爸爸依然没能恢复意识,而奶奶因为担心爸爸,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我们劝奶奶想开点,爸爸由我们照顾,让她自己也要保持情绪稳定,因为心情不好也会影响身体健康的。奶奶坚持吃饭,虽然有时候并没有胃口,但是奶奶说家里已经够乱的了,她不能再给我们添麻烦。
直到奶奶生病住院,奶奶清醒的时候就对我们说,她不要住院,住院还得花钱,她想回家。她不让我们在医院陪她,说她没事,让我们回家照顾爸爸。那时候奶奶还是有求生欲的,我们也盼望她能恢复健康。可是在奶奶好转了一天后病情又开始严重,最终我们没能留住她。
其实对于奶奶的离开,我是有过怀疑的,因为在爸爸生病期间,有人说家里如果有老人长寿就会短儿女的命。这么荒诞的话奶奶如果听到了她会相信的,我怀疑奶奶住院的时候可能听到过别人这样说,她觉得是自己活的太长了,自己的儿子才会遭那么一大劫难,如果能让儿子活的长一点,那么她是可以放弃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但是我觉得后来奶奶在医院放弃了求生欲,肯定是想了一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但是奶奶一生良善,虽没有所谓大的本事大的成就,她的温暖足以让我怀念她一生。
奶奶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嘴巴干的舌苔已经起了一层厚厚的皮,有一天奶奶对姑姑说把她床头的冰糖拿给她一颗,她忘了她在医院。姑姑说没有,奶奶说嘴里苦。我让姑姑去医院外面买了一颗棒棒糖,奶奶含在嘴里,已经生不出津液来化糖了。姑姑把棒棒糖占了一下水又放进奶奶嘴里,奶奶咂了一下嘴说这下甜了。
我当时看了想哭,现在奶奶离开已经有了两年了,在人间受了一辈子苦的奶奶,含着棒棒糖走的奶奶,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一直是甜的味道。谨以此文献给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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