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水（2）
“我喜欢看书。”我说。
余有庆还在比划他的韩信，我就自顾自地说：“我看过鲁迅啊马尔克斯啊这些人的书。”
初中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书，待在学校除了看课外书什么都不干，并且对很多科目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更别谈五点起床刻苦写作业了。
除了语文以外的科目我都没有及格，所以来到这里算是自作自受吧？
王玲玲用食指撑住下巴思考：“看书吗……挺好的。我只懂鲁迅。课本上有。”
《故乡》？《社戏》？《孔乙己》？《藤野先生》？是哪一篇？反正肯定不是《药》或者《明天》。不懂，我只知道课本上想让大家看到的东西。
我没有讽刺谁，我只是奇怪。
李成民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余有庆这时也停下了比划，把疑惑的眼光贴遍我和王玲玲的全身。
他们停下来，我感觉旁边的人也在把奇怪的眼神砸向我。可能那不过是我的假想敌。只是此时，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够钻进桌肚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大概懂得这个学校里究竟都是什么人。不好不坏的不可描述的人，无所事事的人，生疏隔离的人。我绝不是例外，没有人是例外。
“这里是谷，山谷的谷，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我把头伸进桌肚，看到用小刀刻上去的这么一句话。这里的人一定以为自己是米隆，很喜欢到处雕刻。以为只要在墙上刻下龙飞凤舞的字迹，自己的人生也会龙飞凤舞起来。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这句话很熟悉，然而我一直想不起来是哪一篇课文里的。只记得后一句是“故渔者歌曰”。这八个字比前八个字刻得要深，尤其是那个“绝”，几乎穿透了整层抽屉板。这是要怎样大的力气？我伸出手去摸那些划痕，真锋利啊，一笔一划仿佛都刻在我的胸骨上。由于缺氧，我感到一阵头晕。
余光瞥见一双白色的洞洞鞋落在身旁，我把头从黑暗里收回来，重新安在光明的地方——好了，我现在看到一张黄土高原的脸。
“一起去吃饭吧。”洞洞鞋的主人说。
食堂的饭菜，用屁股想想都知道味道不会怎么样。和宣传单上写的当然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打12345告它欺骗学生也没用，就这鬼分数鬼学校还能吃海参燕窝吗。
什么？你说四五位数的费用？能有学给你上就不错了，况且这世界上从来就不缺一掷千金的人。
塑料盘里的青菜稀稀疏疏，像枯黄的头发。肉不知道是什么肉，堆在盘子里和屎没有区别。很多人却要煞费家长苦心莅临这里，点一份屎吃下去，然后发个满是日韩滤镜的朋友圈说我们学校的伙食真好，好得不得了。评论区是一堆赞。
我和夏斌面面相觑，只觉得气氛很尴尬。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熟。我想找些什么聊，就移开目光，问:
“那个……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这时黄土黯淡了下去，忧伤从两条灰黑色的眉毛一泻而下，形成洪积扇。
“因为考不到更好的。”他闷闷地说。
愚蠢的问题，愚蠢的答案。我想。“我也是。”
“教务主任是我的大舅。”夏斌一瞟桌角，看到一个正在移动的黑点，而后筷子倒握，狠狠地用方形的木块砸了上去。那个黑点立刻化作尘埃，木块上留下一股铁锈味。
“我曾经问过他，我们这些人，以后会去哪里？”
“他怎么说？”
“他说，如果是男的，可以卖烧烤。”
“女的呢？”
夏斌丢过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那更惨，现在好多单位都不招女人。力气小、有生理期、动不动就怀孕、只懂感情用事。”
那就是……
我想起以前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些农村女孩，十一二岁，尘土满面的脸，一点都不如城市女生精致。挺着一个大肚子，穿着一个大棉袄，在东北的初春时节开始种地。旁边是一个矮矮的脸同样脏兮兮的小孩，把手指塞进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含。
沉默。
“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吧。”我苦笑。世界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人人都上好学校。而且……这只是高中而已，万一我们在这里好好学习，将来有一天考进好一点的大学，那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些。的确万事没有绝对，可我就是感到很失落，失落得不得了。我想起宿舍的窗，山里的土路，食堂的屎，花花绿绿的招生宣传单。都他妈滚蛋去吧。
“你想怎么过呢？”夏斌问我。
再度沉默。
良久，我告诉他我写过一点东西，在不起眼的杂志上发布，没几个钱。
这年头的人都不爱看纸质书，不爱读书。众所周知，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作者，书架上总是摆满了糟粕。糟粕并不觉得自己是糟粕。
“或许，你可以继续写下去，改变命运。”他说了一些很励志的话。
改变命运吗？我抬头望了一眼食堂窗外的天，雾蒙蒙的。学校外面是山，我们在山的里面。个体的人生外面是时代，我们在时代的里面。这到底是时代的问题，还是我们这些少部分人的问题呢？
没有想明白。果真书到用时方恨少。
食堂是死一般的沉默，只听到塑料与塑料碰撞的声音，后台铁锅呼呼喷着大火的声音，走来走去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
厨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之间都没有说话，队伍机械地行进，站到窗口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准备餐盘，打一点米饭，青菜，肉，一个咸蛋，白水味道的汤。饿不死就行。
拿了饭的学生就默默地到处找座位，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有一个食堂，却有很多空位。在我的印象中，开学那天也许是全校出席人数最全的一天。
有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端着餐盘走过来，到我和夏斌的身边。一桌四个人，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我们左边的桌子四个位置全是空的。然后那女生就想走过来。
但是每列的桌子前后间隔很小，你不得不横着走才能挤过来。那女生就把餐盘高举像只螃蟹一样挪过来。我头顶上有个餐盘悬着，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偏偏她又卡在了过道，银色的UFO就停在了头顶。
然后那个圆圆的咸蛋就滚了下来。
啊！
不是女生的声音，而是我的。她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那个裂了的咸蛋，再看看自己的餐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后UFO继续往左边开，我能感觉这些座位很不友好地挤压女生的腿，最后柳暗花明又一村终于出来了。短发女生把餐盘放在左上角的位置，又绕回我这边捡起那个咸蛋。还好没有破到内层，洗干净可以继续吃。
我和夏斌不再聊天，因为那个女生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并且眼神像笼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
现在是秋天，一切却好像盖了冬天的雾，隐隐绰绰，说不清道不明的冷。
在这食堂里，最多只会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多半是“一见钟情”的情侣），其余都是独自埋头吃饭，百无聊赖。
零碎的岛屿找不到海。
我和夏斌不再继续聊天，就看那个女生剥鸭蛋。她瘦得给人一种长寿面的感觉，白皙的皮肤可能是天生的，再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白痴的眼睛要么无神要么到处乱晃，扫射整个食堂。
这里的人都这样。不论是东西南北中，你都可以看到无数个僵尸游来游去，寻找着任何可以攻入疯狂戴夫房屋的机会。
我和夏斌吃完饭后回到宿舍，只有眼镜男依旧在看iPad。这个宿舍的气氛始终古怪，大部分时间里只有眼镜男留在自己床上看电子设备，黄毛蓝毛与其相反，好像一秒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很少出现在宿舍。
其他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吃饭了吗？”夏斌问。
夏斌其实人和外貌严重不符，没那么麻木。我觉得他可能是这个学校里比较正常的人。
眼镜男的头上下晃动，眼睛钉死在屏幕上。我不知道他整天到底在看什么，如此入迷。眼镜男的眼睛没有瞎掉实在是奇迹。
“我不太喜欢他。”我低声和夏斌说。他耸了耸肩，没有说什么。
我走进厕所，打开灯，一只触须细长的蟑螂跳进视线。于是我又出来拿扫把，狠狠拍向了它。蟑螂跳跃一下，四处乱窜地想逃走，我又迅速补上几击，最后用拖鞋踩在半死不活的它身上，很久很久，才把那尸体清理掉。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