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嫂子20181006

作者: 韩璐_hanlu | 来源:发表于2018-10-06 18:15 被阅读204次

    读老师关于抑郁的文章,想起自己一篇旧文。枝儿嫂子离开已经七年时间,但我仍旧经常想起她。现在想来,那时的确没有人真正懂她,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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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婆婆家,我最喜欢的就是过年。腊月里,人们忙着置办年货,走亲访友,炸鱼炸肉,蒸馒头包饺子。收拾停当,请回去世的老人,恭敬地摆上祭品,只等初一到来,三五成群从村东头到西头,磕头拜年。

    这样的仪式,在我结婚后的十几年里,每年都在进行着。

    拜完年,男人们摆上酒菜,喝酒猜拳,女人们就会围着炉子嗑瓜子、聊天。张家长、李家短,仿佛要把一年里发生的事都说个遍。

    枝儿嫂子是人群里口直心快的一个,她嗓门大、爱说话,一年中,似乎只有过年这几天,她可以闲下来。哥哥在整个大家族中排行第五,老公排行第六,他们年龄相仿,又是同学,从小关系就特别好,也因此,枝儿嫂子和我特别亲近。每次知道我回家她都会匆匆赶来,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走进门来,袖子高高卷起,脸上滴着汗珠,就连冬天也总是热气腾腾的。她会拉着我的手坐下来聊会儿天,走时把自己家的鸡蛋、枣树上刚摘下的冬枣,或是新出锅馒头塞到我车上。

    那年初一,她穿上了那件每年过年才肯拿出来的红毛衣,头发刻意梳过,显得比平时更有精神。大家说她家刚搬进了新盖的房子,闺女又考上了大学,当年的冬枣行情不错,她一定挣了不少钱,她忙说:“哪有钱啊?盖屋欠了债,儿子以后娶媳妇还得花钱呢!”

    我笑她:“你儿子才几岁啊?”

    “就你知道攒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另一个嫂子也跟着说。

    “她自己不舍得,可知道疼男人和孩子呢,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们吃。”

    “老五是真有福,地里的活都不用干。”

    平时,嫂子风风火火地打理着十几亩枣树和粮食,除了收获时节,她一般不允许哥哥到地里去,她说:“男人就管外边的事,家里的活不用你干。”

    也有人为五哥鸣不平:“也就是老五能受得了你这个烂脾气,”说话的人把头转向我说:“老五脾气是真好,枝儿跟他吵架把锅摔了,人家笑着捡起来看看说,锅底没摔破,还摔不?”

    枝儿嫂子吃吃地笑着,也不反驳。

    大家哈哈笑了一通又转向别的话题。枝儿嫂子把马扎拖到我近处,小声说:“我这里长了个小疙瘩,”她指指左胸,“过了年准备去查查。”

    “是啊?那去查查吧,查了放心。”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我一下,那双手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手指上裂了口,扎得我有点疼。她看起来倒是没有丝毫紧张,说“不疼不痒的,像枣核似的。我说没事,婶子非让我去查查。”她口中的婶子,说的是我婆婆。枝儿嫂子到婆婆家走得勤,婆婆家的活她都当自己家的活干,老人对她也像对自己的儿媳妇。

    此时的男人们已经酒过三巡,猜拳声一浪高过一浪,五哥说喝多了,要回去休息,枝儿嫂子搀着他走了。

                                二

    年,热热闹闹地过完了。

    正月二十那天,婆婆打电话说:“你枝儿嫂子得了乳腺癌,住院了,明天做手术。”

    还没等我反应,她又说:“去医院查,人家大夫一摸就说是,没回家,直接住院了。

    挂上婆婆的电话,我打电话给枝儿嫂子。

    “大夫说俺得了那个病。”她没有了往日的大嗓门,情绪低沉,刻意避讳着“癌”字。

    “那不是得做完病理才知道吗?你别着急,听大夫的。”

    “你说俺身体这么好,怎么会得那个病?不可能是那个病!”她声音逐渐高了起来,“那个病”三个字格外刺耳,“这一住院,家里啥事也不能干了!”

    “你就休息几天吧,现在家里哪有那么多活儿!”

    “小海快开学了,还得给他做饭呢!”

    “放心吧,家里人多,饿不着他。”

    我宽慰了她几句,心里企盼第二天能有令人高兴的结果。

    “手术做得挺成功,都切了,没扩散。”婆婆说。

    我愣愣地听着,眼前却一直出现着枝儿嫂子初一那天笑着说话的脸,她相貌一般,眉毛很浓,两条眉毛中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眉头才会舒展开一些。“那现在呢?”我问。

    “大夫让化疗,说是六个疗程就好了。家里人挺高兴,枝儿也醒了。”

    我感觉轻松了一点,但又感觉哪里不对劲,说不出来。

    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化疗,已经完成了四个疗程。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只等她咬咬牙,把剩下的一两个月挺过去。

    四月里,我和老公回去看她,动身时还是阳光明媚,下车时天色却暗了下来。大红油漆的门半掩着,院子里有些杂乱,养的鸡和狗都不在了。五哥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在门口等了。

    枝儿嫂子躺在炕上,看我们进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一张消瘦的脸透着青黑色,像外面阴沉着的天空,我心一揪,叫了一声“嫂子”。

    她闷哼一声。我把水果放在她面前,她看了一眼,说:“买这么贵的水果干啥!俺吃了都是浪费!”

    “这有什么浪费的?水果不吃才是浪费。”我把手搭在她肩上,隔着毛衣,能感觉到她的肩胛骨。

    “唉!俺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呢?自己遭罪,又花了那么多钱,还把你哥哥拖累得啥也干不了,还不如早死了!”

    “这罪也快受完了,大夫不是说还有两个疗程就好了吗!”

    “打死俺也不去了!俺现在吃不下饭去,恶心!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难受!”。她眼皮沉下去,喘了口气,复又抬起眼皮来看着我说:“你来了,我得嘱咐嘱咐你,以后,俺小丫大学毕业了,你和她六叔得给她找个工作。小海现在还小,以后你们也得帮着你哥哥管着他,你就当是他们的亲妈!”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可不是他们的亲妈,亲妈谁也替代不了。”我试图用母爱激发她的信心。

    “想着我说的话啊!”她闭上眼睛,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

    出门的时候,老公嘱咐五哥,多看着嫂子,别让她一个人在家。五哥点点头,嘴唇动了动,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三

    六月的早晨,青岛的天气还很凉爽,我正准备多睡一会儿,手机震动起来。睡眼惺忪地抓起手机,是婆婆焦急的声音:“你枝儿嫂子喝药了,在医院抢救呢。”

    我懵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连忙叫老公,“快快,回家!”

    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匆匆赶到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已经站满了家里的亲戚,推开门,一大群人围着那张病床。看我们来了,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我走到她身边。枝儿嫂子半睁着眼,眼皮一下都不眨,眼神似乎略过了所有的人,集中在一个很遥远的点上。

    “你傻呀?!”我恨恨地吼她,眼泪夺眶而出。她的眼球略微动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是对我的回应。旁边有人说,自从送进医院,不管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由于灌了肠,每隔一会儿,她就会大便一次。而每次拉完,妯娌、姊妹们就会七手八脚地帮她清理,盖在她身上的床单也被扯得乱作一团,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平坦如男人的左胸,一条长长的疤痕,像一条巨大的黑色蜈蚣,面目狰狞。

    上大学的小丫从省外赶了回来,大声喊着“妈”扑倒在她的床前,泣不成声,而十一岁的小海站在床边,没有声响,也没有表情。她不看他们。

    “妈,妈,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我们咋办啊?!”小丫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她却没有一点反应。

    我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是有多么绝决,才在死别前拒不回应自己的孩子,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和留恋,在她眼角看不到一滴泪。

    病房里有窒息的感觉,我不得不到走廊里透口气。婆婆告诉我,枝儿嫂子是喝了名为“百草枯”的农药,她早就打听好了,这种药喝了救不活。那天早晨,她趁五哥去送小海上学的时候,跑到大集上买了2斤装的农药,急急忙忙地喝了下去。那种农药便宜极了,一大瓶只要十几块钱。自从她开始有反常表现,五哥并不敢给她钱,但她会找各种理由每天要上一两块钱,攒起来。哥哥回家看到她的时候,她抱着空了大半的瓶子坐在那大红油漆的大门下,笑着说:“我喝药了。”

    在那之前的几天里,她不断地给婆婆打电话,让婆婆告诉我和老公,要给小丫安排工作,要照顾好小海,要给哥哥找个脾气好的女人,要不然哥哥脾气太好,容易受欺负……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然而,她却不允许小海待在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也都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下,不给哥哥和小海分一口。

    我没有等到最后的告别,在回青岛的路上接到电话,说准备把她带回家了。

                                四

    第二年春节,依旧是鞭炮响起,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喝酒说笑,我眼前她的面容仍是那么清晰,那大嗓门的说话声再次在耳边响起,那种感觉让我有些恍惚,一年,真的过去了吗?我说想到她的坟上去烧点纸,婆婆不让,按照农村的说法,怕她会附上我的身。会吗?她是放下了一切,万分绝决地离开的,还有必要通过我的身体回到这个世界吗?

    没有人真正了解在那半年的时间里,她由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掊黄土,内心当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那么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走时却连一个字都没给他们留下;她那么怕死,甚至连这个字都不许别人提起,却又迫不急待地打开了死亡的大门。医生可以准确诊断她的病症,迅速切掉她的癌细胞,却无法挽回她的生命,就像我们拆掉仪表盘上亮起的红灯,自以为问题已不复存在,汽车却仍然抛了锚。

    七年过去了,人们都渐渐忘了她。就连亲人心头的伤口,也慢慢结了痂。平时没有人会再提起她,只是偶尔路过她的坟头,会嘟囔一句“那个傻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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