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的柯景腾说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胖子,阿和就是那个胖子。当时,伍依依坐在我的身边,向来在看电影时,一边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一边在我的左耳边爆发咔嚓咔嚓声的伍依依,那一刻忽然安静了。
我猜,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共鸣。因为2000年的时候,全世界敲响新世纪钟声的时候,当我们发现传说中的二十一世纪并不是机器人满大街的时候,伍依依就是故事里的那个胖子。
2000年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成绩报告单后面的教师评语里写的是:诚实、勤奋、发散思维能力强。那时候发散思维是个很牛的新兴词汇,从一个粉笔头,能够一路狂飙,想到夏天午后的太阳,我从没想到2016年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因式分解,忘记了《春晓》的作者是杜甫还是孟浩然,发散的思维还是没有放弃我。
所以,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说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傻子,年鹏就是那个傻子。
七岁的时候,因为家里的老房子拆迁,爸妈带着我暂时搬进了外婆家。那是遍布着低矮瓦房的老城区里的一条名叫姚家门的巷子,青鹅卵石的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清晨蓬头垢面的妇人们会踩着垃圾车的音乐,跑出来丢垃圾。接着一把扇子扇动一个小煤炉,袅袅青烟便融进了姚家门轻雾弥漫的早晨。
大人们都去上班的时候,小孩子们都跑了出来,男孩子们趴在鹅卵石路上,打着玻璃弹珠,我的蓝珠子打到了你的绿珠子,便是吃到了你的绿珠子,再舍不得你也得交给我。蓝绿的斑纹镶嵌在透明的玻璃石球里,像是这世上最美的琥珀,男孩子们可以为了其中的任何一个,激烈交战,从日出打到日落。
当中有一个老是穿着蓝色运动裤的男生总是能赢来满满一裤兜的玻璃弹珠,他走起路来玻璃弹珠相互碰撞的咣咣当当,成了姚家门最让孩子们心痒痒的声音。
“年鹏,快加来吃饭!”只有当他妈妈从巷尾的窗户里发出贯穿整条巷子的咆哮声,他才晃荡着沉甸甸的蓝色运动裤离开“战场”。甚至他还有个小粉丝,当时我们都叫他跟屁虫,因为他整天跟在年鹏身后,崇拜地看着这个能吃掉整个姚家门玻璃弹珠的男孩。年鹏小时候不是个傻帽。
如果我这样跟五年一班的同学说,他们一定会说:“郝嘉,你也傻了吧!”郝嘉就是我,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因为我不想也被当做傻帽,尽管我知道,年鹏的确曾是姚家门最机灵的男孩子,他可是能够赢得所有人的玻璃弹珠的。
后来孩子们当中开始流行折纸飞机,爸爸总是能给我折出最美的纸飞机,而且一定是姚家门的纸飞机当中飞得最远的。年鹏崇拜极了,每天呆在我爸爸的身边,看这其中的奥秘。学会的那天,他开心得送了我一袋玻璃弹珠,在月色下,他们透着神秘的光芒,如果我知道他们是年鹏童年最后的骄傲,我想我会好好珍藏。
可是,就像曾经被视若珍宝的玻璃弹珠,有一天也失去了他的吸引力。年鹏的过去没有人会在意。
因为同在一个片区,妈妈拉着我的手走进所在辖区的小学时,年鹏的爸爸也正开着摩托载着他驶进这座小学。伍依说我们之所以能保持这么坚贞不屈的革命友谊,就是因为我们都是糊里糊涂的生物。我的迷糊导致七岁的我经常忘了带钥匙,于是只好求助住在离外婆家最近的年鹏家。
他的家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桌椅都旧旧的。人也都旧旧的,我们在饭桌上写作业,一笔一划,我大气不出,却听到年鹏粗粗的呼吸声,我笑话他呼吸得像头牛,他抬头看了看我,笑笑不说话。
吃饭的时候,他家的菜也没有妈妈的清爽干净,连筷子漆都脱落了一半,也许孩子真的是天使,难以想象如今看着一根头发在菜里,都会丢掉筷子的我,当时却吃得开开心心。年鹏总是吃得很安静,和他简单又凌乱的家比起来,那时候的他,倒显得干干净净,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睫毛竟然比我这个女生还要长,尖尖的鼻子,红红的嘴。
爸爸妈妈老师校长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早熟,只是觉得,那时候的年鹏,长得真好看!
我还记得一年级结束的那天,老师给了我一张很大的奖状,我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沿路给陌生人看,大人们都露出友善地笑容,夸:小姑娘真有出息!年鹏也在一旁傻傻地笑,他不好意思地给我展开他的成绩报告单,他也考了双百!
2.
我曾经认真地跟伍依依说过,年鹏可能真的不是傻帽,他在一年级的时候也考双百!如果是班里的其他人,估计会说,怎么可能?他个傻子还能考双百?虽然大家都说小学时候谁不考一百分啊?但是一个傻帽还是绝不可以,因为他不同寻常,因为他弱智!
但是伍依依惊讶地说,“真的啊?!那年鹏比我聪明耶,我都没有考过双百。”她失落的肉嘟嘟的脸,真是五一班最可爱的。我和伍依依成为好朋友还和年鹏有关。
现在想起来,年幼的记忆总是淡淡的,但当时一场考试一句训斥似乎就能令我们大惊小怪,感到世界末日的到来。下午第二节是美术课,尤老师在讲台上侧立着,让伍依依别动,给我们做素描的模特。班主任齐老师忽然跺到教师门口,唤了一声:“年鹏!”
于是年鹏就从教室最后一排晃起,从我身边擦过,往门口走去。他的背怎么会驼成这样?我忽然一惊,怪不得妈妈昨晚吃饭时候说,年鹏他妈妈看他驼背买了背背佳,要不我们也给郝嘉买一个把。
等到年鹏再次回到五一班同学们面前时,已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会课结束就是双休日啦,大家都叽叽喳喳,声音快掀翻教师的屋顶。齐老师进班的时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严厉喝止我们。一丝喜悦从她的脸上透出来。年鹏也跟着悄悄回到了他最后一排的座位。
“你们再闹,就跟年鹏学习,也去弄个绿卡。”齐老师嘲讽地说道。“年鹏以后学还是不学,我都不管他了,只要他不影响别人,谁要是不给我好好学,我就让他跟年鹏同桌,听到了没有?”严肃的声音在静止的空气里久久挥散不去。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颗绿色的玻璃弹珠滑落到了地板上,滴滴滴不肯停歇。
课间,伍依依飞奔过来,悄悄对我说:“你知道我在走廊听见齐老师和王老师在说什么吗?齐老师又带年鹏去测了一次智商,在合格线下面。她说之前那次,一定是做的中年级的版的,所以勉强过关了。”正当我和伍依依纳闷,为什么班里的学生被测出智商低,老师会这么高兴的时候。
前桌的颜栗转过头,说:“学生成绩关系到老师的奖金,拿了绿卡,成绩就不再计入总分,你说她开心不开心啊。”我心里一惊,为忽然接触到我眼中美好世界的小小丑恶,也为颜栗的聪明。
从那天起,我觉得年鹏的背更驼了,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甚至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那是你们班拿绿卡的傻帽吗?一看就是个傻子。”隔壁班淘气的男孩在人群里指着年鹏说。面对明显的嘲弄,年鹏非常沉默。
我多想告诉我的同学,年鹏真的不是傻子,他曾经是个打玻璃弹珠的冠军,还曾经考过双百。但我也害怕被孤立,我只能在所有人嘲笑着和我一起成长的小伙伴时,在沉默里暗自难过。
事情发生在六一班的夏天,教室顶上6只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冷风,也不能消散一群快进入青春期的孩子的躁动。班里的投影仪忽然被发现坏了,在那个进入计算机房还需要穿鞋套的年代,投影仪算是很昂贵的教学设备了。
而且很明显是人为地摔在地上,导致了机身的破损。一场排查在班里展开。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是好好的,下午第一节课被发现坏了。中午是谁进入了教师呢?
大家都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孩子,中午也都回家吃饭。最后排查的结果是颜栗、年鹏和我三个人回去了教室。颜栗是班长,负责关掉投影仪,拉上屏幕,做好教学后的善后工作,我是走到半路发现钥匙没拿,回到教师去拿钥匙。
至于年鹏,他始终不说他去干嘛了,年鹏被同学们质问的时候,伍依依忽然不平地站起来:你们有证据吗?凭什么就证明是他弄坏的?众人也说不出个缘由,都面面相觑。从那一刻起,我对伍依依这个胖胖的姑娘忽然有了好感。我想我们的友情是从那天开始的。
但是她的正义并没有改变把矛头指向年鹏的结果。齐老师的教鞭一声声敲打在年鹏手心的时候,他不哭不闹,只是被打的一直往后退,年鹏的爸爸被叫到学校,在办公室里唯唯诺诺的样子,简直就是大一号的年鹏。
伍依依后来愤愤不平地跟我说:“一定是颜栗这个坏蛋,只有她碰了投影仪,敢做不敢当。”
齐老师经常说有的坏学生已经被打油了,再教育也没有用。但我想年鹏一定不会是这样的,那天年鹏爸爸走后,他在走廊的背影,颤抖得抽搐着,让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难过。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跟着爸爸妈妈搬出了姚家门,搬入了城市的高楼群当中。而那个姚家门傻帽少年的身影好像也越来越遥远了。
3.
进入初中后,我和伍依依还在一个班,而颜栗、年鹏和大多数的小伙伴都像被时光冲散了,从此各奔东西。妈妈说,
年鹏的妈妈看年鹏成绩也不指望上大学了,不打算花钱择校,最终让他上了辖区指定的城北一所出了名的差生学校,这所学校不止是学习成绩差,校风也奇差,他们学校的小混混们总是叼着一根烟站在我们初中的门口,等到穿着校服的女生们走出校门,便响亮地吹一声口号。
有时候,我会装作不经意瞄向小混混的队伍里,我担心年鹏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他们大多成绩差,被老师冷嘲热讽着长大,终于到了荷尔蒙蠢蠢欲动的年纪,谁还会忌惮那根曾经打得自己跳起脚的教鞭呢?他们就像是一群年鹏,蹲守在青春的路口,带着伤口,也播撒着伤口。
可是我忘了他是个傻帽,他哪有这么“热血”的举动呢?但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我真的从那些关于混混的“传说”里听见了他的名字。小混混的队伍里都有个所谓的扛把子,也就是混混头,他们学校的混混头叫吴响。
伍依依说:“郝嘉,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吴响打人不留余地,长得一副偶像剧坏坏少年的脸,却有颗善良的心。”
“你怎么知道他善良?”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莫名其妙爱慕不良少年的青春,他们叛逆冲动、放荡不羁,不顾一切,却轻易地拨动了很多少女们的心。我以为伍依依也中招了。
“傻帽年鹏,还记得吗?咱们小学同学?”伍依依提示,“吴响特别护着年鹏,不准人欺负他,就冲这一点,我断定他是个本性善良的人。”
“郝嘉。”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混混们蹲守着大门的校门口时,有个人叫我。
我扭头一看,是混混队伍中的一个,其他人的眼睛里顿时闪出暧昧揶揄的笑意。
我心里一紧,警惕地说,“你是谁?”
“不记得我?我是吴响啊。”吴响,不正是伍依依江湖传说剧本里,那个仗义的黑帮大哥吗?他怎么会认识我?
看我一脸茫然,他说,“你是姚家门长大的吧?我当时是跟在你和年鹏哥哥后面的那个,那个。。。”
“跟屁虫?”我惊道,我只知道那个整天跟在年鹏身后打玻璃弹珠的小屁孩叫跟屁虫,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吴响,一瞬间我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独独对年鹏特别好的原因了。
“郝嘉,你们学校篮球队厉害吗?”吴响问,和多年前的小伙伴相认后,我忽然觉得他的那些勇武的传说非常的幼稚。
“我怎么会知道?”我就是个只知道学习还学的不怎么样的无趣乖乖女,吴响真是问错人了。
“我们学校和你们学校后天打比赛,你一定要来看啊!”吴响最后说。
我当然没有观摩那场篮球赛,所以也错过了那场震惊全市的初中生集体斗殴事件。
事情的起因我还是听班里同学众说纷纭的,第一个版本,我校的篮球队长在篮球赛期间,认识了吴响他们学校的校花,于是两个人好像有了恋爱的迹象,这引起了一直喜欢着校花的本校一个篮球队员的不满,于是在赛场上故意犯规撞人,最终埋下了群殴的种子,第二个版本,我校的篮球队为了在比赛中取得胜利,让当时正好回校的,已经转学入专业体校的老同学代打上场,结果稳稳地赢了对方,被对方质疑耍诈,于是交恶了,最终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版本是真相。
但这还只是引子。吴响他们在比赛结束回校的路上,被我校的小混混堵在了巷子里,这才是斗殴的事发现场。
我校的混混头子叫来了自己的表哥,结果这个社会青年一把水果刀砍向了吴响。
那天之后,走在校门口那条巷子的时候,我们都好奇地瞄一眼,只敢瞄一眼就赶紧快快走,不得不经过那条巷子的我,还能看到地上还没擦洗的血迹和空气里的腥味。
那次斗殴警告、开除了一帮人,学校也讳莫如深。幸运的是,吴响并没有生命危险,听说只是背上被划了很长的口子。
晚饭的桌上,妈妈说,“你听说你们学校那个斗殴的事了吗?以前姚家门那个小吴响被砍伤了,幸亏我们搬家了要不然跟这帮坏小子住一起,你肯定也要受影响。”
我闷头扒饭。
“你听说了吗,这吴响本来是会被砍死的,那个年鹏,就是你外婆家附近那个跟你小学同学的,替他挡了一刀。”
“啊?”我惊得抬头看了我妈一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混战里这样的细节。
“说他傻,他还真是傻,这是什么?是刀啊,好吧这回也进了医院了。不过傻人有傻福啊。幸好性命无大碍。”
“孩子马上要中考,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吗啊?”我回房写作业的时候,听到爸爸小声对正在洗碗的妈妈说。
年鹏,我的傻帽少年,傻得受伤了。
4.
“郝嘉,你说那些年里面,为什么胖子阿和会是那群人里面唯一追到沈佳宜的呢?”伍依依看完电影的时候问我。
我想了想,回答道“也许是胖子最成熟,知道怎么追求女生吧,你看他约看演唱会,这手法不动声色的,完全是成人的啊。”
“但是沈佳宜明明就是喜欢最幼稚的柯景腾啊?”伍依依有时候就是像十万个为什么。
这回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了。胖子可以用智慧战胜脂肪,但傻子却不可以。年鹏初中毕业就上了5年制的大专,在我结束又一个黑色的六月,大汗淋漓地填写着高考志愿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一家4s店,开始了自己的修车实习生涯。当然这都是我那爱打听的妈妈告诉我的。
待到我奔波在人潮涌动的人才市场的时候,妈妈说真是没想到,年鹏现在的收入抵得上2个小白领了,而且不抽烟不喝酒,赚了钱就给他妈,真是傻人有傻福,傻得省心啊。
吹着冷气,原本还在投了N个简历无果的烦躁中纠结的我忽然沉静下来,我多想六一班的同学能够看到今天的年鹏,六一班的傻帽,他真的不是傻子。
搭着伍依依的车,我们去到城里最负盛名的一家4s店进行维护。店员走过来热情接待的时候,我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哈腰驼背的身影,竟然是年鹏!
他的眼睛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明亮,比我们这些同龄人都清澈,他正盯着车前盖左看右看,手上拿着扳手,工作服让他看起来多了几份精练。
“年师傅,到这边来看看呢!”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学徒模样的人呼喊他,他跑过去,丢给我一个背影。
朝阳下,他的背影高大,单薄却不柔弱,奔跑的时候像是抖落身上的阳光,朝气活力。
如果说柯景腾后悔的是在雨里,没有说出那句抱歉,那么我后悔的便是在那个风扇呼呼吹动的夏天午后,我没有勇气告诉六一班的同学,那个投影仪真的不是年鹏弄坏的,是我走过讲台时,被地上投影仪的线绊了一跤,投影仪摔在地上,所以坏了。而年鹏为什么始终不肯说进入教室的原因,也是我连伍依依都没有告诉的秘密。
那天年鹏中午提早到教室,只不过是为了静悄悄地在第三排郝嘉的书包里塞一张纸飞机。因为明天,她就要搬离姚家门了,搬离属于他们的童年了,那个纸飞机的机翼上只不过写着那个年代最稀松平常的祝福语:“郝嘉:天天快乐!学习进步。年鹏贺”但却令我念念不忘到如今。
那个藏在过去时光里,低头哈腰的傻帽少年,今天,我终于可以和你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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