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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没的祠堂

湮没的祠堂

作者: zhu_weiping | 来源:发表于2018-10-05 12:00 被阅读0次

            暮春时节的江南别有一番风味。妩媚的花儿,浓绿的柳条,以及采茶姑娘漫山飘飞的歌声,无不显示出江南的诗意和精致,也让我一如既往的为江南而感动。

    严家古村村口

            我从没有去过江南。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直让我梦绕了许多年了。阅读古籍知道稍微有点诗意的文人似乎与江南都有不解之缘。或许,是由于这里的山水柔弱委婉使得绚丽的诗文书画和歌吹入云的风花雪月有了淋漓尽致的挥洒空间吧!历代文人荟萃和文化的沉积使得江南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强而有力的背景。所以我对江南的向往正是这种山水和文化的情结使然。

            终于,有幸随科考队去江南,而我们所考察的牯牛降地区正是在我所定义的江南范围之内。

            进驻江南的第二天,全体队员登上了海拔1728米的牯牛降最高峰。回到营地已是筋疲力尽了。吃过晚饭,我躺在帐篷里透过纱顶静静地仰望着天上的星空,一任耳畔飘来清脆蛙鸣和潺潺流水的节奏。

            外面依然很是热闹,许多人仍在快乐的交谈着。这时校哲社部的王祥老师找到了我们人文组的队员,说明天一早带我们去附近的严家古村考察。发现东汉严子陵的后代并走近那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可能是我们科考队人文组的最大收获了,因而人文组的队员立马兴奋起来。

            史料上有这么一段记载:

            严子陵名光字子陵,东汉会稽余姚人。少与光武同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三游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遣使聘之,三返而后至,欲以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年八十余,卒于家。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严子陵是一个不贪图荣华,不事权贵的古代文人的典型。而这一点正是儒家文化的一个重要审美观点。从帝三访之,可见严子陵在当时是很具有影响的一个人。他不出山为官是由于厌倦了政治生涯还是出于伴君如伴虎的考虑,后人也不得而知了。不管怎样,他不为名利所动的高风亮节终究成为了古代文人所推崇的典范,以至于后来范仲淹来到会稽即今天的桐庐县任太守时,为严子陵建造了祠堂,并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严先生祠堂记》,"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这正是范仲淹对严子陵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典范的精辟分析。

            古代文人对儒家文化理念的认可往往高于生命本身,这也便成为中国文人的价值取向。恬然的性情来源于天人合一的自然崇拜。超脱于一切凡尘俗务之上的隐居便成为古代文人乐此不疲的向往,潜心面壁的苦思和明月清风下神采飞扬的吐纳充满了人生的全部过程。这些都可能是严子陵选择隐居富春江的一个重要原因,但隐居的日子是清贫而寂寞的。所以范仲淹说严子陵可以使"贪夫廉,怯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并歌曰:"云山沧沧,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严子陵对后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南宋谢翱在元兵入侵、文天祥就义、他避敌浙东后登上富春江严子陵钓台哭作《登西台恸哭记》,诗风沉郁,多悼亡悲痛之情。国破家亡,民族的尊严和气节何在?这些对于文人谢翱来说莫过于最大的痛苦了。

            于是,富春江畔的严子陵钓台旁又多了一个谢翱哭台。

    严氏宗谱

            扯远了,还是说我们要拜访的严家古村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穿过麦梢、菜花、夭桃、翠柳的江南田野,终于到了我们所要拜访的严家古村。

            村口有一条河,叫秋浦河。相传当年李白来过这条河,著名的《秋浦歌》就是在这儿所作。秋浦河发源于严家古村后的四叠泉。河水清澈见底,从上游飞奔而来的河水撞击在斑驳的岩石上溅出点点的浪花湿润了同样斑驳的古桥。或许江南就是这样,水烟味太重太浓太让人沉醉。渡过小桥,对面有三棵百年古树。树很高很大,枝叶已经很凋零了,但仍苍劲有力地屹立在这座古村的旁边。

            中国文化传统历来是崇尚自然的。古人或许不会懂得树与净化空气、水土保持等生态问题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文化理念的根深蒂固使得古木参天成为人文精神所包容的一个重要对象,于是便有了对那些百年老树的崇拜。我眼前的这三棵树,可能就是上升到了树神的高度才得以保存下来,要不然,四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的运动,这些树恐怕早就付之一炬了。

            穿过一段鹅卵石小路,就能看见一座典型的徽式建筑。正门上有"严氏祠堂"四个大字。我们对严家古村的考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祠堂坐北朝南,已经破旧不堪,墙壁也已经剥落,现出了砖块和石头之类的东西。多少年来的凄风苦雨已经让这座建于明清的祠堂再也不复当年恢弘和气魄了。

            祠堂是中国特有的,它是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它折射着中国人家国意识的光芒,它在深层的意义在于凝聚了一种内在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影响和支配着中国文化的走向。它把人的行为规范锁定在儒家理学的范围之内,严格的把握着中国文化传统的大方向。

            严子陵是严家的一个圣贤,逢年过节理所当然要在祠堂奠念一番。然而,物是人非,严家祠堂及其现在的整个村庄已不复当年的气魄,俨然是一幅断壁残垣,衰草横生的景象了。

            "吱呀"声中,严家人打开了这扇厚实古拙的大门。稍一抬头,"富春堂"三个大字就呈现在我们眼帘。在严家人的带领下我们怀着肃穆的心情来瞻仰这座已然苍老的祠堂,感觉这里百年的沧桑。

            祠堂里很乱,基本上成为村民的仓库,农用工具一应俱全,且横七竖八地堆在祠堂的四周。尽管如此,还是能明显地闻到一股书香气息。墙上画满了壁画,但已经斑驳陆离了。屋檐下精心雕刻的龙凤图案,似乎仍在显现当年严家的声名赫卓。大厅上有两根木柱,很粗很圆,上面有一对联:

            世泽常新礼乐诗书久仰先人燕翼

            家声克正衣冠文物惟斯后裔蝉联

            祠堂最底端有一小厅,案上摆满了先人的灵位,很显然这里是用来祭祀的地方。墙壁的正中也有一联:

            登斯堂追念祖德

            入此室克正人伦

            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些对联都是古人留下来的,每年春节严家人便一代一代都沿袭这些对联。从这两副对联我们可以看出严家人崇尚的是"礼乐诗书",是以理学思维作为自己的人文背景。经过后来的调查,我们发现这儿方圆上十里都没有佛教寺院,也几乎没有什么信仰的人群。而一般在中国农村佛教是具有很大影响的,何况牯牛降地区静寂的环境和优美的自然风光应该是佛家弟子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天下名山僧占尽",牯牛降为什么就出乎我们的意料呢?我想,可能是儒家文化在这里的根深蒂固的缘故因而有力地回击着这种外来文化。尽管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和柔韧性使得佛教早已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佛家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祠堂出来,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去看严家的家谱。穿过长长小巷,我们来到了一座古老的民宅,家谱就是藏在民宅的小阁楼里。小阁楼位于天窗的后方,它再也不是大家小姐的闺房了,它成了堆弃杂物的仓库。而一部记载着整个家族荣辱的史料就静静地躺在这个小阁楼里。多少年的风雨剥蚀已一点一滴的淡化了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家族意识及其精神内核,淡化了家谱及其悠久而漫长的历史对于一个家族的最完整的意义。

            这房子的主人也就是藏谱人,叫严纲荣。

            我们说明了来意,三十出头的汉子眼角闪过一丝庄稼人朴实与惊奇的光芒,是啊!严家这样一个显赫一时的家族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被人注意了。家谱放在一个精致的木匣里,上面篆刻了"严氏家谱"四个很工整的大字。面对这样一件百年古董极其所包容的深厚文化份量,我们虔诚地看着,真不敢去碰它们。

            家谱详细记载了修家谱的目的、意义及家规、礼仪等一切行为规范。朱熹、范仲淹等历代名流的文章都收录在内。读这部家谱,让人能触摸到实实在在的中国儒家文化的躯体。感受到对悠远历史的叩问后情感的云涌和心灵的沉淀。

            据谱记载,历史上的江东一带地广人稀、水土肥沃,加上又远离京都,因此元末红巾军的起义后不久便挥师南下,进犯江东。由于连年的战争,严加合族很自然地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甚至是消亡的威胁。于是,为避战乱,举家千里迢迢迁徙到了皖南牯牛降的群山之中。在中国儒家文化最为神圣的"纲常"和"节义"的驱使下他们潜意识里深深的痛恨着异族的统治。所以,即使是后来他们的反清复明也是无可非议的。历代江南都是文化人成堆的地方。这些人不管是谁的王朝,重要的是要维护这种"纲常"和"节义"。所以,江南的文化氛围为严家家族创造了生存的空间。

            更有意思的是严家到了福盛公的时候。一次他到石台游玩,感觉这里的景色不错,是一个适合吟风弄月,修身养性的所在。于是,他又举家迁到了石台也就是现在的严家古村。而当时严家古村方圆十几里是杳无人烟的,身处高山峡谷之间,没什么田地,况且冰凉的山泉也不适合种植作物。所以福盛公举家迁徙并不是一种生存空间的扩展,而是一种文化上的搬迁。可见,儒家文化崇尚自然的理念在严家已是根深蒂固了。

            严家古村的确很美。著名的严家八景依然在吸引着今天穿红戴绿的游客,从下面两首诗中就可见一斑:

            钓石

            生成怪石落溪弯,

            一座渔矶碧浪还。

            若使子陵今日在,

            无须归隐富春江。

            云台

            轻风拂袖白云开,

            遥望空中现石台。

            翠璧丹漄留古渍,

            相公归去我还来。

            令人遗憾的是福盛公的生平我们无法从家谱中考证,记载严家历代人名的几册已在文革中毁于一炬了。十二册家谱只剩下如今的三册,这不仅是历史的悲哀,更是文化的悲哀。

            严纲荣只上过两年学,因而他是读不懂这本家谱的。且看他家祖堂上供奉的对联:

            易曰:乾坤定矣;

            诗云:钟鼓乐之。

            很明显这也是严家先人所作,他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仍在顽强地坚守着严家所一直崇尚的儒家理学,苟延残喘地继续着这一传统文化精神的内核。

            严纲荣叔父叫严世芳,生于民国十四年,毕业于当时的大冶中学堂,后参加了国民党时期的三清团。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能在中学堂毕业也算是高学历了。理所当然他会明白作为严家的子孙肩上所负的责任。正因为如此,他在文革中才冒着生命的危险保存着严家的家谱。

            家谱一共有三套,其中两套在文革初期就付之一炬了。最后只剩下严世芳所藏的一套。在政治狂热的红卫兵对文化的变态仇视情绪中,这一套家谱当然也不能幸免。多少年来,家谱一直是一根长长的丝线串记着他严家的荣辱与兴衰。对于深受传统的理学思想影响的严世芳来说,似乎被人抽去了筋骨。然而,他走得出这个时代吗?这似乎是一个理性的人生哲学问题,我们没有必要过多的去思考。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然明白眼前的时势可能随时会要了他这样一个曾经是三清团员身份的人的命。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而决然地去革委会主任家。这位不识一字的主任或许是由于许多年前俩人的关系还不错,或许是因为他那天的心情特别的好,所以他还是出人意料的把严世芳领到了一个用来存放这样一个文化村落的抄家物资仓库里。这里堆放的很可能有唐代的经书,宋代的瓷瓶,明清的书画,然而在这个畸形的年代里这些东西都是糟粕,是要坚决铲除的对象。"你要你的家谱就拿回去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过几天又要大烧一次的",这样革委会主任的一时慷慨竟保留住了严家千年的记忆。尽管十二册家谱在这故纸堆中只能找到其中的三册,严世芳还是心满意足了。他战战兢兢地抱回原本属于他家或者说是属于他整个家族的东西,于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它悄悄藏到了村后的一个小山洞里。

            时光如水,淘不尽风雨铅华。到年过七旬时,这位荒村老人才有机会和空闲来仔细读他的家谱。这样一个名门望族,眼下却没有人能读懂和续写家谱了,这不得不是老人的一块心病。他的希望只有寄托在只读过两年书的侄儿身上了,所以他在致他侄儿的一首诗中说道:

            少小须勤学,

            文章可立身。

            满朝诸子贵,

            尽是读书人。

            他多么希望他的家族能有重振门楣的一天。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时写了一本字帖,以让侄儿好好练习,并在扉页上又题一诗:

            一事无成怀抱浅,

            只留书法在人间。

            有生七十将开始,

            想学诗书填空闲。

            并嘱咐侄儿道:"好好保存家谱,如果丢了,那么我们家族就将成为没有根基的人了"。是呀!我们中华民族是有着灿烂悠久的"根"的民族,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老人,这种"根"的意识当然会更强烈。

            与严家有关的还有一段很感人的故事。

            故事大概发生在清末。严家有一女儿嫁到邻村的唐家。一日,女儿回娘家,误将一山契当废纸包鸡蛋回了婆家。唐家是一个大家族,仗着人口众多,便以此山契发难,强要山头。于是俩家从此纠纷不断,反目为仇,并发誓俩家从此不通婚姻。

            正如小脚和闺阁锁不住女孩的春心,越墙和私奔在中国历史上时有发生一样,唐家一富贵人家的女儿喜欢上严家一作坊主的公子也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但在婚姻不能自主的年代里,这种行为已严重触犯了封建的伦理道德,更何况唐严两家有仇在先。于是,严家侧面的一个山谷成为他们幽会的场所。

            故事的发展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以悲剧结束,恰恰相反,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纪念这一对男女,幽会的山谷就成为今天的情人谷了。

            从情人谷出来,王祥老师告诉我,他的心一直是沉重的,其实我们的心里何尝不是沉重的。灿烂的中华文化在当今社会多元的发展进程中会走向何方。或许,每一位热爱中华文化的人也都在思考着这样的一个话题。

            五月的江南,漫山的映山红一如既往的怒放。而我这次随中科大科考队人文组的江南之行,总算让我体会到了徽州地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鼎盛的人文气氛,特别是有幸踏入了这一遥远的山村,体味古朴的民风、人情及深厚的文化渊源。使我们对中华文化有了一个全面的触摸,尽管它湿漉漉,尽管它沉甸甸,但它在我心灵深处的撞击却是永恒和悠远的。

            过了秋浦河,回头再望了一眼严家古村。落日的余辉斜斜地洒在这座古朴祠堂的四周,是那么的安详和宁静。

    (全文完,1999年5月于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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