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
“福生娘,福生他娘!”彩芹踮着脚,一手抓着后窗的木栅,一手半挟着她的幺女,在喊。有点火急火燎。
福生娘正用老丝瓜一遍遍仔细地洗刷着铁锅,她不敢用力刷,既心疼那口锅,生怕给刷穿了,又心疼那个老丝瓜。她今年已经用坏三个了,再用坏,福生爹可真要打断她的手了。为了找这个老丝瓜壳,福生爹可是翻遍了好几个山头。这个还是在长老爷的坟场里找到的,不是隐藏得深,在还啃得动的时候,早被别人摘了去,做汤吃了。
“唉!”福生娘用木瓢子舀起锅里的刷锅水,几片青菜叶子漂浮在上面,油花若有若无,零星地游离着,结不了圈。几粒米饭,白花花地稳坐瓢底,很是刺眼。
“哪个小兔崽子吃饭不扒拉干净,倒让我瞧见了,非得饿上他两天。”福生娘嘀咕着,把水倒入灶边的一个甘水桶里。接着,从灶旁的后窗探出了头,问道:
“啥事?”
彩芹看见福生娘从后窗探出头来,缩回已经伸了好久的脖子,咽了咽口水,又把在哭的孩子换个手,挟在左胳肢窝。
福生家祖上曾当过官,衣锦还乡时建造了这个台门。村里稍稍摆得上桌面的台门有三座,分别叫里台门,外台门和大台门。福生家就住在外台门里,分得东厢房正房两间,偏房一间,猪舍是福生爹后来自己挑了后山的黄泥盖的。
整个台门的地基都用大石抬高了一尺多,灶间的后窗自然比彩芹家泥坯房开得高出许多。一米五个子的彩芹非得踮起脚才够勉强看到悬挂在灶上的饭锅架。如果要进入东厢房的灶间,需从台门大院的正门入。正门的门槛很高,门框更大更高,全部是用整块青石块砌成。只是缺了两扇门。门是什么时候没有的,福生的爷爷没有告诉福生的爹,福生娘自然也不知道。
彩芹有点怕进入这个台门,总觉得跨过这高高的青石门槛时,头顶上的青石门框压得她透不气来。
彩芹怕进入这个台门还有要怕的是一条老黄狗。门虽然没有了,福生家的那只癞皮黄狗却整天趴在门槛旁的那个狗洞口。从洞口用眼睛时不时往外瞟。院子里住着的人进出它自然不抬头也不叫,好似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看到村里的人来串门,它也只是象征性地直起半个身子,朝天“汪汪”几声,又扒拉下去,不再啃声,好像为了完成任务,通报完毕了。唯独见了彩芹来,狗子一见到她便一跃而起,两边干瘪的肚皮被横空甩成薄片,瞪大眼珠,咧着嘴,甩着耳廓子,一顿狂叫。彩芹也怕它。
彩芹怕进这个台门,她还怕福生的爹。福生爹看见福生娘跟彩芹在一起嘀咕就骂,瞪着眼珠子,彩芹也怕。
“福生爹在不在?”彩芹一边问,一边使劲地踮了踮脚,想看看屋内。可被她横着挟了半天的幺女哭了。幺女出生有三个月了,稀稀疏疏的黄毛贴在额头上,整张脸还没有福生家的青口瓷碗大,皱巴巴的,眼睛也似不太灵活。此刻却把手从裹着的破旧抱被里伸出来,到处乱摇着,哇哇大哭。
“死丫头,不许哭!”彩芹一边骂着,一边警惕地看了看路四周,没有瞧见福生爹,松了口气。
“不在,他去后门山翻地去了。”福生娘将锅里最后一勺洗锅水舀完,把老丝瓜壳小心地放入灶间内侧的小格间里,撸了撸袖子,一把提起甘水桶,从灶间走了出来。
猪舍在台门外的一间侧房里,看见福生娘拎着甘水桶跨过门槛进入了猪舍间,彩芹赶紧跟了进去。那头养了半年多的猪看见福生娘走进来,“呶呶呶”地叫着,到处乱窜,践踏着黑得发亮的稻草,裹挟着刺鼻臭味的黑浆水到处飞溅。
福生娘用一柄长勺子从一口大七石缸里捞了一些已发了霉的猪草倒入甘水桶,又挖了小半勺谷糠皮,棍子搅了搅,倒入猪食槽里。猪“咵咵咵”大口吃了起来。
“唉,养了大半年,到了年关不知能杀出几斤肉来,这猪仔的钱还没有还上呢!”福生娘又叹了口气。
幺女又开始大哭起来,彩芹不耐烦地隔着抱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孩子哭得更响亮了。
“她还这么小,懂得什么,应该是饿了吧!进屋说。”福生娘拎着空桶走出猪舍,跨过石门槛,径直走进了厢房。
彩芹赶紧抱着孩子跟了进去。原本还趴在地上打盹的黄狗子,一看见彩芹走进来,“汪汪!”两声,窜出半人高,她下意识地往外跳出半米多,惊慌未定地拍拍胸脯,“哎呀妈呀,这么吓人。”赶紧溜进了房间。索性狗被绳子拴着,也并无伤着她。
刚刚还在大哭的孩子,反倒被狗子的一阵狂叫给唬住了,停止了哭喊,眼睛大大地睁着。
进了厢房,福生娘把甘水桶放好,搬了条凳子让彩芹坐下。
“什么事?”用手逗了逗含着眼泪,还在惊吓中的幺女。这小脸蛋被人用手指一摸,忽然缓过神来,“哇”一声,又开始大哭起来。
“讨债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吃吃吃!”彩芹撩起粗布上衣,将奶头塞进了幺女嘴里。
“福生娘,我跟你说,今天我听京花阿婆说,陈家那个长得俊俏的女娃——彩蝶,说已经定了,要做她家的孙媳妇了。用一担早稻谷换的。”
彩芹和福生娘都是从外村嫁入的,彩芹有什么屁眼大的事都喜欢和福生娘来说。除了福生娘,村里她好像也没有人愿意听她说。
“啊,京花阿婆哪一个孙子要娶彩蝶?”福生娘站了起来,走到楼梯下的大缸旁,用力掀起盖在上面的木盖子,弯身从里面掏了一把炒熟了的蚕豆,放在桌子上。
“你家蚕豆还有啊,我家今年豆子一下地,除去种子,还了借的几碗,就只剩下二碗了。我怀着这个死丫头,吐得厉害,想吃几个,藏在小斗柜里,天煞的,不知哪个短命的小鬼,早给我偷吃完了,一个也不剩。”彩芹狠狠骂着她的几个儿子,继而又“嘿嘿"两声,赶紧抓了几粒豆子塞进了嘴里,吃了起来。
福生娘想起什么,站了起来,走向灶间。彩芹瞥了一下福生娘的后背,迅速地抓起一小把豆子装进了口袋,又若无其事般吃了起来。
“就是那个病怏怏病了大半年的金灿啊!”
“啊,不是云灿或宝灿?”福生娘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怔了一下。
彩芹又抓起几个,丢进嘴里,一边塞一边站了起来,跟着福生娘走进了灶间。
“你不知道啊?我刚才来的时候,京花阿婆家大闹天空了,云灿、宝灿和那个光棍小叔听说用谷子换彩蝶,都争得不可开交,打破了头皮,可热闹了。”彩芹正说得起劲,唾沫横飞,冷不丁孩子狠狠咬了她奶头一口。
“啊哟!”彩芹用手狠狠又打了孩子一下,“又是一个讨债坯子,净咬我。”骂完准备把幺女从一侧的乳房换至另一侧喂。可幺女叼着那乳头生生不放,本就奶水不足,略显干瘪的乳房被拉得象一团劲道的白面。乳头被拔出后,幺女又开始哭起来,彩芹赶紧将另一只塞了进去。
“那个生病的金灿不是只有十二岁么?轮到娶媳妇也是云灿或宝灿啊,他那个光棍小阿叔都四十好几了,怎么会是金灿?”福生娘接着问。
“嘿嘿,听说京花阿婆上个月梦见玉皇大帝了,玉皇大帝指点她,她的小孙子只要找一个媳妇,冲冲喜,病就会好起来的,说娶的媳妇方位最好在她们家的正东位,年纪最好大个四五岁。阿婆一想不就是彩蝶了嘛,然后就上陈家提亲,陈家老爹二话不说,就用一担早稻谷把女儿许给了金灿。”彩芹象是吃得太快了,呛住了,“咳咳”着,走到水缸旁,舀起半瓢子清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你家福生不是喜欢彩蝶吗?我家六九九好像也喜欢她,原本想,你家娶了她,我们就不来争了,哪曾想倒便宜了那个病怏子了。”彩芹恨恨着。
“唉,可要苦了那娃了。”福生娘叹了一口气。
“娘,娘,我饿死了,给我找点吃的。”福生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赤着光脚,挽着的裤管全是泥,走了进来,“谁要苦了?”福生呵呵笑着,舀起一瓢水,昴起那修长的脖颈,“咕咚咕咚”喝着。脖颈正中央那个喉结随着清水在那里滑上滑下。“这个喉结既不象我家男人的粗壮硬实,象一块尖石头,也不象我家六九那般不抬头看都看不见,他的就象,就象,对,村口小店里卖的圆圆的硬糖,也象那酸梅子,小小的,滑滑的。”彩芹这样想着,咽了一口口水,赶紧低下了头,不好意思起来,又转身看看,福生娘好似并没有看见她刚才的一幕,还好,还好。
“就是跟你要好的陈家的姑娘彩蝶啊,她爹用一担早稻谷把她换给了金灿做老婆了。”福生半瓢子水还没有喝完,彩芹早噼里啪啦说完了。
福生举着瓢子的手擎在半空几秒钟,“啪”一声,把瓢子扔回水缸,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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