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云（白云乡黄叶村）
一
成多禄是清末民初诗人、书法家，乃当代著名对联文化学者常江先生的曾祖父。近读成多禄《赠吴缶庐》一诗，对首句“大句崔黄叶”用典产生疑问。经查阅资料，才搞清其真正出处，并了解到相关佳话和趣事。
《赠吴缶庐》全诗如下：
大句崔黄叶，衰年杜浣花。
高怀付樽酒，凉意泻琵琶。
我亦耽吟咏，因之感岁华。
朝来揽明镜，秋思满天涯。
成多禄，源自网络
诗题中的吴缶庐为清末民初著名书画家、篆刻家吴昌硕。缶庐为吴昌硕别号，其另有缶道人、老缶等多个别号。成多禄、吴昌硕两人为至交。吴曾赠成印章十余方，成亦写诗盛赞吴。此诗即前者赠给后者的应酬之作，抒发了对友人高怀的赞美和对年华老去的感叹。
首联既有对偶，也有用典。“大句”与“衰年”对举，“崔黄叶”与“杜浣花”对举。大句，即好句。孟郊有“宋玉逞大句，李白飞狂才”（《赠郑夫子鲂》），文同有“高谈吐深诣，大句写精炼”（《送李道士》）。衰年，即老年。杜浣花，用杜甫筑庐浣花溪之典无疑，但“崔黄叶”让笔者一时疑惑。联系上下文推测，“崔黄叶”应是一位崔姓诗人题写有关黄叶的好句，相信也应是名句。但笔者从记忆中以“崔氏”“黄叶”“名句”为关键词搜索，都没有找到完全符合条件的结果。
题写黄叶的名句，笔者能想到的有唐代诗人的“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勃《山中》），“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宋代诗人的“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其一》），“碧云天，黄叶地”（范仲淹《苏幕遮·怀旧》）。但这些名句都不是崔姓诗人所写。
黄叶，源自网络
根据成多禄诗中流露的伤秋叹老的情怀，笔者推测，司空曙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最有可能是作者原本想用之典。会不会是诗人张冠李戴，把“雨中黄叶树”的作者误记为崔姓诗人呢？若真如此，又为何会误记为崔氏而非其他姓氏的诗人呢？
翻检古代崔姓知名诗人，与司空曙有关联的主要有两位：一是崔曙，二是崔峒。前者与司空曙同名，后者与司空曙同列“大历十才子”，故而有可能被用典者记错搞混。当然，两位崔姓诗人题写秋叶的诗句并非没有。如“故林归宿处，一叶下梧桐”（崔曙《山下晚晴》），“白烟横海戍，红叶下淮村”（崔峒《送陆明府之盱眙》）。但前者没有“黄叶”字眼，后者所写并非“黄叶”，且两句皆非“大句”，故可排除。
到这里，笔者谨慎地作出揣测：《赠吴缶庐》“大句崔黄叶”用典恐怕有误。
二
且慢。
作为一个每书必抄、记诵耳熟的神童，一个16岁秀才第一，22岁拔贡第一，31岁国子监800多名举子中一举夺冠的硕学大才，成多禄记错名句的可能性会有多大呢？况且，笔者仅凭记忆想到的关于黄叶的名句，不出唐诗宋词的范围。那其他朝代呢？
于是，笔者借助工具扩大搜索范围，在清代诗人中，找到三位写黄叶的崔姓诗人：
墟落寂无人，萧萧下黄叶。（崔宜枚《野望》）
萧萧黄叶路，芊芊生芳草。（崔适《日有感》）
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崔华《浒墅舟中别相送诸子》）
崔宜枚、崔适都是晚清诗人，所处时代与成多禄几乎同时。而所谓典故，只是过去之事、过去之言，故这两人可排除。
那么，就只剩下崔华了。
在笔者印象中，崔华在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史上应该不算是著名甚至是知名诗人，起码与王士祯、吴伟业、朱彝尊这些清初其他诗人相比是如此。恕笔者孤陋寡闻，“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这两句诗，以前似乎没有读到过。通过查阅资料，笔者才知道，就是凭借这两句诗，崔华得到其老师、大诗人王士祯的激赏，被其美称为“崔黄叶”，从此叫响吴中诗坛，名重一时。
原来，“崔黄叶”的真正所指，是清初诗人崔华。
三
崔华故里——太仓直塘古镇，源自网络
崔华，字不凋（亦作雕），号蕴玉，小字连生，江南太仓直塘人。崔华中举后北上会试，途经姑苏浒墅关，深有所感，遂赋诗一首，即《浒墅舟中别相送诸子》。以下是此诗的两种版本：
溶溶月色漾河湄，晓起频将玉笛吹。
同上邮亭忘别绪，独行驿岸解相思。
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
此路三千今日始，蓟门回首雪霜时。
霜兼月色漾河湄，晓起频将玉笛吹。
同立桥边忘别绪，独行关外解相思。
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
此路三千今日始，蓟门何必胜于兹。
此诗颈联“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造语平淡、自然，借秋天典型景物抒发离愁别绪，情景交融，含蓄蕴藉，很有感染力，故而得到神韵说论家王士祯的特别推重。
在《池北偶谈》中，王士祯评价崔华之诗“清迥自异”，并举出其佳句五例。其中有“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和“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是去年时”。前者“吴人目为‘崔黄叶’”，后者被王氏《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赞誉为“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此外，崔华也得到大诗人吴伟业的赏识，被其“目为直塘一崔”。其故居直塘一度别称为“黄叶村”。
“丹枫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这两句诗，既有传承，又有创新。“丹枫江冷”，让笔者想到隋末唐初诗人崔信明的著名残句“枫落吴江冷”，或许这是崔华向崔氏先贤致敬。《清诗别裁集》的编选者沈德潜在收录此诗时作按语云：“原本‘丹枫江冷人初去’，丹枫、黄叶，不无合掌，拟易白苹，崔黄叶以为可否？”如果沈氏明了其中的家族、亲缘承续关系，或许就不会轻易改动了。再看后句。同样写黄叶和樽酒，前人多摹状绘色，崔华此句却独写黄叶之声多，陡然倍增离愁，被后世诗人竞相效仿。例如，“酒从黄叶声中醉，诗向青山影里成”（陆以湉《既改官作归兴诗》），“黄叶声中酒，苍葭阁上诗”（龙启瑞《献姚石甫先生即以赠别三首·其二》），“黄叶声中人载酒，来问篱东消息”（《孙鼎臣《百字令·九日集福善寺怀沈栗仲先生》）。
其实，在王世祯本人的诗中，也有写黄叶的佳句。如“青山初日上，黄叶半江飞”（《新津县渡江》），“数听清磬不知处，山鸟晚啼黄叶中”（《龙爪花》），“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江上》）。是师父学徒弟，还是徒弟学师父，还是师徒互学？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四
有趣的是，“崔黄叶”经常与其他雅号相提并论。比如“王桐花”“崔红叶”“王黄叶”，甚至还有另一个“崔黄叶”。
黄叶，源自网络
有崔黄叶，也有王桐花。王桐花是谁？就是王士祯。当时好事者经常以王桐花和崔黄叶打趣师徒俩。
王士祯《香祖笔记》云：“予少年，和李清照《漱玉词》云：‘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刘公勇（体仁）戏呼王桐花。邹程村云：‘崔黄叶自合作王桐花门生耳。’”此事在其他清人笔记中亦有载。如徐釚撰《词苑丛谈》云：“汪钝翁云，‘有王桐花为师，正不可无崔黄叶作弟子。’”褚人获纂辑《坚瓠九集》云：“长安士大夫称，王桐花固不可无崔黄叶作配。”刘公勇即刘体仁，诗人、藏书家。邹程村即邹祗谟，与陈维崧等人号称“毗陵四子”。
有崔黄叶，也有崔红叶。这个崔红叶叫崔瘦生，为洪亮吉所起。叶炜《煮药漫抄》记载了此人，并提醒我们不要色盲，将崔黄叶、崔红叶混为一谈：
太仓崔不雕诗，有“黄叶声多酒不辞”之句，当时呼为“崔黄叶”，见《渔洋诗话》。后有博陵崔曼亭之子瘦生咏红叶《如梦令》词一阕，最佳。洪稚存学使尝呼为“崔红叶”。词曰：“为爱吴江晚景，渡口斜阳相映。点水似桃花，无数游鱼错认。风定，风定，一样落红堆径。”见吴澹川《南雅堂笔记》。姓相同，咏相似，时相近，后世勿误为一人。
有崔黄叶，亦有王黄叶。又是这个王士祯，给其本家、济南诗人王苹起了这个雅号。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崔黄叶王黄叶”条，在介绍完“崔黄叶”之后写道，“又历城王进士苹，能诗，尝有句云：‘乱泉声里才通屐，黄叶林间自著书。’又云：‘黄叶下时牛背晚，青山缺处酒人行。’渔洋亦目之为‘王黄叶’。”
一个崔黄叶出了名，还可能冒出另一个崔黄叶。比如崔旭，某年参加乡试，当时的考官是大诗人、大书画家张问陶。崔旭和其他两人取中，合称“张门三才子”。张问陶极赏识崔旭，以王渔洋门下崔华相比，呼其为崔黄叶，并作诗《题门人崔晓林旭诗二首·其一》云：“直胜崔黄叶，清严数首诗。”赞许崔旭诗“清严”胜过崔黄叶崔华，并书卷首曰：“此老船之崔不雕也。”崔旭《题张船山夫子集后》云：“呼我崔黄叶，幽居似直塘。”并自注：“旭初以诗谒见，题曰：‘此老船之崔不雕也。’”这件趣事，崔旭本人所著的《念堂诗话》有记载。
从以上看来，王士祯不仅乐意受用别人戴给的高帽，还特别喜欢给人起雅号。文坛泰斗给门人后学起个美名雅号，有利于提高其名气。不过，也有人对这种以包装金句博人眼球的风气进行了批评。
在讲述崔黄叶、王黄叶的得名来历之后，《郎潜纪闻二笔》作者陈康祺接着发表了一番议论：
考自来谢胡蝶、郑鹧鸪、袁白燕、鲍夕阳、红杏尚书、三影郎中之类，多以诗词断句骤博高名，即渔洋赋“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一词，亦有“王桐花”之号。然文人标榜，数见不鲜，风雅如渔洋，抑何未脱臼窠乎？
陈康祺毫不客气地批评了文人互相标榜吹捧的陋习。与陈康祺同时代的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谈到时人“不惜以一篇之工，艺林传播”的现象时，也以王士祯、洪亮吉起的雅号为例，指出“国朝崔黄叶、崔红叶，亦犹是也”，间接地批评了王、洪两人。他接着说，“至贺梅子、张三影、秦学士，词品超绝。而亦以一语之工得名，致与诸不工词者同列，则亦安用此知己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崔黄叶、崔红叶们与贺梅子、张三影们的区别。后者是真正的名家，精品力作甚多，即使没有什么雅号也足以跻身一流名家之列。而前者仅凭一两句名世，虽可名噪一时，却不能流传千古。陈廷焯劝告前者，用心锤炼每一句诗、每一首诗才是正道，不要仅仅“以一语之工”抬高自身声名。这种看法，至今令人振聋发聩。
五
那么，成多禄是如何接触到《浒墅舟中别相送诸子》的呢？
此诗先收入沈德潜的《清诗别裁集》，后与崔华的其他三首诗选入《晚晴簃诗汇》。《晚晴簃诗汇》由晚晴簃诗社组织编选。该诗社发起人为清末民初政要徐世昌，成员包括当时名士十余人，多为徐氏门客、幕僚，其中就有成多禄。自然，成多禄在编选过程中应该接触到崔华这首诗，可惜他没能看到此书编成付梓。
晚晴簃诗汇，源自网络
崔华参加会试落榜，回到故乡已是深秋，遂又以黄叶抒发感慨：“漠漠空林带落音，飘飘黄叶已深秋。”赋闲居家不久，崔华被王士祯推荐应试博学鸿词科，不去；改选直隶安肃知县，亦未就。崔华曾与人言：“大丈夫功名当以才取，如依人所荐举，为天下人所讥。”看来，对于老师的好意，徒弟并不大领情。崔华喜欢饮酒，为某亲戚所恨。一日相遇，崔华大醉，遂被其亲戚所害，时称“坠水间”。崔华去世后，王士祯有缅怀诗云：“藉甚崔黄叶，才名二十年。”嘉定名士王恪亦有凭吊诗云：“年时黄叶萧萧里，谁向西风酹酒来？”两诗借黄叶感怀身世，寄托哀思。
值得注意的是，成多禄的绝笔诗亦以黄叶起兴，寄寓其对生命飘零的感悟。其诗为《寄遁园》：
黄叶下纷纷，书来哈尔滨。
九秋相忆地，千里未归人。
病起灯无焰，吟成笔有神。
独留松柏意，奇气总轮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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