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难路上的彼岸花
——瞎子阿炳的求生悲歌
如果六道真的有轮回,那么阿炳可能宁愿入地狱;如果黄泉路上有孟婆汤,那么阿炳宁愿痛快地喝了它,以忘记前世今生;如果在忘川河和奈何桥中选择,那么阿炳可能跳入河中,因为至少千年不用投胎凡尘。
无锡“二泉映月”广场立有阿炳铜像、“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作品奖”、“非遗传承保护的独特范本”,不朽的传奇、莫大的荣耀、等身的头衔,可惜与已经作古的阿炳无关了。五十余岁阿炳怎么死的,一般说法是贫病而死,无米下锅、无钱看病;而最想为阿炳立传的著名作家陆文夫生前说他是上吊而死,是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悬梁西去的。
三岁丧母,二十一岁丧父,无锡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的私生子。从小由同族婶母抚养,八岁开始做小道士,其间上了几年私熟同时学习鼓、笛、二胡、琵琶,并经常参加拜忏、诵经、奏乐等道教活动。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天生一副好嗓子,被誉为“小天师”。
然而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它不会把太多的幸福加诸世界,它施予的有阳光,但更多的是风狂雨骤。人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这些格言放在阿炳身上会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苍白、多么不合实情。阿炳的下半生是那么无奈地饿着肚子,不情愿地“暴霜露、斩荆棘”,青年时代他只想安享生活,他只想声色犬马。父亲去世后,他执掌道观,或许年轻,或许经不住声色犬马的诱惑,他开始吸食鸦片和嫖妓,吃喝嫖赌败光一切。据说,后来因患梅毒而导致双目失明,无力参加法事劳动,遂以街头卖艺为生。
但或许由此印证了另一句格言,世上最伟大的作品是在最绝望的处境里开出的最璀璨的花。成年的成为了瞎子的阿炳从此饱尝了人间的辛酸,而自幼年时节起先是失恃,继而失怙,茕茕孑立,就造就了其独特的性格。族人关心他,安排了江阴寡妇董催弟来照顾他的生活。两棵被命运吹打的浮萍就这样开始了共同漂浮、任意东西的生涯。关山难越,谁来悲叹失路之客;异乡相逢,总是潮退之后裸泳的人。催弟在前,阿炳在后,“笃笃笃”的声音,在今后几十年无锡的闹市小巷成了一曲有之更好、失之也可的时轻时重的民间小调。坎坷路途的沉重哀伤、优美抒情的旋律节奏、深切感人的音乐内涵在二胡的悲泣中转化为一声声深沉痛苦的叹息、一句句愤怒至及的呼喊、一道道无法解脱的伤痛。世态炎凉、人情纸薄、求告无门,让阿炳有恨无恨都铭心刻骨。如果说阿炳的成就主要来自于他的博采众长、广纳群技、刻苦钻研、精益求精,倒不说来自他对社会底层的椎心泣血的体验、来自他街头卖艺漂泊的深邃感悟。而成熟学于其间的国粹《二泉映月》就是这样的自述式的悲歌,它让阿炳及所有的听众领悟到了与我同在的命运共感,从而引发对自我的思考和人世的关怀。
多年后,苏南的民剧团居然表演了一个妩媚水灵的美娇娘和英俊倜傥的阿炳在台上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节目,除了让我们感慨商机铜臭的无孔不入,还让我们自伤实在愧对先人的在天之灵。
1950年,贫病交加、孤风凄雨的阿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离去的前夕,儿时的邻居,后来考上大学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黎松寿陪同北京来的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为阿炳录下了最后的绝唱《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大浪淘沙》等六首作品。此时的阿炳已病入膏肓,手劲不足,强撑躯体,拉出来的力量已无法和过去同日而语,但其灵魂精髓却如皓月当空一样永远照耀在中华大地上、照耀在人类的音乐史上。
教授录好作品走了,阿炳也要走了。教授们有没有给阿炳留下买米买药的钱呢?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但残酷的事实就是,阿炳没有稳定可观的经济来源去看病,以拖过这一年的冬天,相继的,不过数十天,老伴也走了,夫妻两人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愿是在天堂,没有饥饿、没有冻馁,而不是在地狱。
斯人已逝,如烟如雾,留下的身后事,一会儿被批为旧社会的渣滓,一会儿被捧为民族的精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世界级的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多次指挥弦乐合奏《二泉映月》,并因聆听二胡原曲而激动得下跪,他虔诚地表示“这种音乐应当跪下去听”。
而今,多少研讨会、展览会借着阿炳的光环展开,阿炳故居也成了无锡城市的一张最响亮的名片,游人如织,名利如水。
公正总是迟来的,失去的总是宝贵的。凡高生前的画作无人问津,死后却价值连城;卡夫卡在走投无路中死去,现在却被誉为现代派的大师;唐伯虎科场频频失意,妻子离去,常常数天无食度日,却被当今传媒当做金矿来挖,演绎为“风流才子”。
我们是做衣食无忧默默无闻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呢,还是做血泪人生名垂青史的阿炳呢?
我想阿炳是不愿有来生的,此生已不堪回首,如果有来生,还是做丰衣足食的梁上燕吧。
达到“赢得生前身后名”高度的先哲又有几个?
生亦何苦?死亦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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