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辈皆生长在崇州市三江镇的一个小村庄里,平阔的土地上歇着一丛丛的房屋,屋外是一望无垠的田地和竹林,拦截着一条小河,朴素又温情。村里人都姓赵,同宗同族。老人说我们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一支后裔,清朝康熙年间从湖北孝感乡迁来此地,落地生根数百年了。曾祖父是一名优秀的铁匠,可以毫不夸饰的说,你若在三江镇向一位年长者提起“赵铁匠”,他会两眼放光肃然起敬道:认得,认得。他后来发家致富做了地主,与当时大邑县的大地主刘文彩素有往来。
我的祖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家庭背景下成长的。祖父大概是一个天赋秉异,记忆超群的人,三岁就能背唐诗三百首,父亲说他正着念都没有他倒着背快。他最喜欢的词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我曾经看见过他抄录这首词的手迹,形态神韵俱佳,字如其人,果不其然。因为家庭富裕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在那个年代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他长相秀颀,满腹经纶,说话轻言细语,待人宽和谦逊,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每每回娘家,乡舍邻里知道他来了,都搬着个小板凳去那里听他聊天,讲故事。他亦满心欢喜,经常充当乡村教师和说书人的角色。怪不得全家的长辈都对他那么崇敬,舅公说他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爷爷。
后来土地革命和阶级斗争,我们家被划为了富农地主。奶奶不得不带着弱冠的伯父和出生不久的父亲去做苦力,爷爷也迫于家庭压力在外谋生。他学习了机械,后来分配工作想去云南,问他原因,他说是云南少数民族多,有异域风情,想去看看。看起来他还是个自由随性的人儿啊。
没想到这一去,与家人两地分居,再也没有回归故里。他工作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云天化股份有限公司,我的父亲后来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也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爷爷机械制作的技术很好,当年的外国人看见他制作的模具都不禁竖起大拇指,这一点怕是遗传了曾祖父的基因。伯父有次对我说:“你爷爷什么都好,就是书生脾气太重了,不耍心机,不攀附他人,对升官发财没有兴趣,再加上我们家“成分”不好,就算再有能力,也得不到组织和单位重用。我们这些后代也没有享受到他的任何好处。”说完这话,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我能感受到他说这句话包含的深切,以及家族建立和发展的艰辛。
有一年家庭内部出现矛盾,说是一个亲戚建房要扩地,所以想把我们这一系的土地侵占部分,伯父当时誓死不从,写信给在云南工作的爷爷让他速速回家处理家事。没想到爷爷回来之后没有怪罪这个亲戚,反而将伯父训斥了一顿,并将这块地拱手让出。他大概是想起了“六尺巷”的故事。话说清朝时桐城人张英在京城为官,家中因宅基纠纷修书让他回来撑腰,张英接到书信后回道:“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看后自行惭愧,遂让出三尺,邻居更是羞愧难当,又让出三尺,于是有了今天的“六尺巷”。你看,这就是书生意气用事,你不能期望人人都有这种谦让之心呢,否则只知道退避三舍,最终只能人善被人欺。
这期间,我的一个堂哥出生了,那个年代刚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所以伯父伯母带着他东躲西藏。适逢给孩子取名,爷爷思前想后,给他命名为“凌霜”,是为寒冷之意,大概是告诫子孙不忘父母生养的艰辛和所受的苦难。听说堂哥身份证上的shuang是“双”不是“霜”。但我觉得这个名字,无论雅俗,都包含了哲学和爱心, 它不仅仅是个称呼或者符号,更注入了爷爷对这个孙子殷切的期盼和祷告。甚至有一次伯父对我说:“要是你爷爷在世就好了,他就算什么都不干天天坐着也是家里的精神支柱,尤其像你这样倔强的娃娃,家里人都说不动,可能只有你爷爷在才能说服你了。”
爷爷在我心目中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旧社会知识分子的模样。他并不在意建立功业或者科举取士,行为作风上也不是对人对己的虚无主义或者利己主义,而是孜孜不倦,临事不惊,不计较成败得失,不计较荣辱安危,在人格和品德中完成人生的信仰和追求。作为家族的长兄,他为维持内部的稳定和团结做出了牺牲和让步,而不是因为毫厘的利益让家族反目成仇甚至分崩离析。他教会了我无论繁华还是落寞,都要纯良和虔诚。比知识和财富更重要的,是爱与悲悯。
我的祖父,即我的爷爷,大概在1982年时因一场意外去世了,死于头部严重创伤。我出生在1990年,与之素未蒙面,他更不会知道能有我这样一个不肖子孙。我的祖母,即我的奶奶,是旧社会的大家闺秀,与祖父家门当户对,正因为这一点,她遭受了时代的种种残害,被抄家,批斗,欺辱,甚至流离失所,生活成为她漫长的刑罚。年老后生活逐渐宽裕和从容,不再提及往事。她于2001年因一场意外而去世,也死于头部严重创伤。
迷信的人说,这是因果,是命运!
有个往事说当年媒人带着爷爷去见奶奶,奶奶不好意思就透过厨房的窟口去看爷爷,只见一个男生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穿着高中生麻制服,十分帅气。姑婆好奇,也去看了他这个未来姐夫一眼,奶奶便嘲讽姑婆道:“小姨子偷看姐夫,羞!羞!羞!”想奶奶当时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匆匆的惊鸿一瞥已让她私定终身,还未来得及言语便已相思,为了给爷爷写信,她让姑婆教她识字写字。在那个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我能想象奶奶在一个个一灯如萤的夜晚,一字一字地写出了此生为数不多的思念和笔墨。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钗头凤·红酥手》
曾经的芳心初动现已蜕化成岁月老去不能再爱。春风依旧,当年见证这一切的那棵桃树却早已凋零枯萎,栖落在那朵桃花上的蝴蝶飞去了隔壁家,之后再也不知道它飞去哪里了。
纵然一生的落魄与郁郁不得志,我苍老的爷爷仍然是满身的祥光,每当有故人提及他的往事,我的目光总能穿过万古长夜,看见他深沉的爱和哀伤,以及宽宥一切的慈悲,让我一生为之动容。
2017年2月1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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