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公交车往前开，他没有座位。但是他觉得轻松些，只要离开单位，就不那么压抑。

他决定抽空回趟乡下，回去看看也好，他想着，很久都没回去了，然而父母也都在乡下。他手拉着扶杆，身体跟着车的轨迹摆动，想不出什么高兴的或悲伤的理由来。一个小时才到家，也许中间可以坐会吧，但他恰好是到达终点还站着的三个人之一，只是跟精神相比，肉体的累也可以抹去。

每天上班下班，这是值得的，他靠着这些带来的薪水支撑家庭。所要付出的大概只是身体的疲惫。可是精神的倦怠是超出肉体的，这在过去很久都掩藏在无休止的表格文件之中。为什么会感到这么不耐呢，他掏出钥匙，准备插进锁里，又顿住，拿到眼前端详着。这些钥匙都不一样，可以看得出来，确实每把都是那么独特的个体，他觉得自己很好笑，要是没有区别，那岂不是全世界的锁都能由着一把钥匙开开了吗。但是自己像是一模一样的钥匙，开着每天一样的锁。一个人无法总是重复同样的事情那么多回，如果是，这些锁就是不安全的。他忽而觉得自己已经看开，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晚饭摆在桌上，桌边却没有人。大概是自己下班晚了，他坐下来，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不算坏到家，因为到家了还有饭吃。菜还有余温，他已准备开动了。房门忽然打开，妻子走了出来。我替你热一热，她说着，伸手去端盘子。不，不用了。他按住妻子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有饭吃我就很开心了，何况还够热，不算太坏，可以吃。

那怎么行？妻子露出不满意的神色来，我有义务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他觉得这话实在好笑，就笑了出来。妻子于是端走了盘子。
他站起来，去房间看儿子。儿子在上网，看见父亲进来没有说话，但是最后还是站起来笑着招呼。这样一个儿子真是难得，他觉得，不是每个人的儿子都会站起来迎接自己的父亲的。
儿子踌躇了一会，提出来想要一部新手机的愿望。这是应当的，他认为，却为难起来，对于钱的事情他是很容易为难的。他答应了，可是要等一阵子，儿子于是又坐了下来，像刚开始那样坐在电脑旁。
菜热好了，他答应了一声，再次回到饭桌旁边，平静的吃饭。
今天累吗？
还行，其实……
怎么了？
没什么。他没有把自己想要辞职的事情说出来，只是一个念头而已，直接说出一个念头似乎并不理智。
你要是上下班坐公交累的话，就买辆车吧。
他咀嚼着饭菜，花钱的事总是让他为难，可是妻子确是为了自己好。再等等吧。他说。要是辞职的话，这车也不见得有用了。他忽而发觉自己辞职的念头居然一句这么强烈，似乎压制了其他的想法，作为自己优先考虑的对象了。
现在用钱很紧张，他想了想说，你平时买东西不少，我这边要省出些来。
他到阳台抽烟，抽到一半，抽出了手机来，他拨通了电话。
寒暄之后，辞职的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去，他决定先请个假，一个星期，回乡下。
于是这晚比平时要漫长了些。

第二天妻子发现他并没有按时上班，而是收拾衣服，不由吃了一惊。
我辞职了。他打算开个玩笑。妻子瞪着眼睛望着他，似乎他少了什么东西一样，这倒不像是玩笑。
忽而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只是摇头，怪不得你不肯买车，原来是丢了工作。那现在怎么办呢？妻子说，你收拾衣服是要去哪？
我打算回老家住一阵子，他说，毕竟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他又想了一下，提议一家人都去乡下一趟。
妻子拒绝的很干脆，那不行，我打算去旅游，她理直气壮的说，正好在你不在的时候。这是无可厚非的，他同意了，替她准备了旅游要用的物品和钱。

他于是回到了乡下。
父母高兴的迎接他，至于跟儿子和妻子的迎接比，多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他已没有心思去细想了。人还是要多回家乡看看，他觉得这实在比拥挤在公交车和表格的夹缝里好了太多。
他打算干点农活，可是被父母阻止了。他一再要求，希望做点什么，父亲于是同意让他去给猪喂食。
这些猪还是一样啊，他一边喂一边说。
猪早就换了好多批了，只是饲养的方式一模一样，父亲点了根烟，抽着。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他把饲料倒进了猪圈里面。
有些时候，我们善待这些家伙，父亲把烟头扔掉，我们给好的东西给它们吃，还要定期检查它们有没有生病。
这的确麻烦，他说，但是是有回报的。
嗯，父亲点点头，是有回报的，它们可以被杀了吃掉，也可以拿去卖钱，对它们的关心并不是善良的好意。
确实如此。他同意，人有时候还不如猪。
难道是谁对你不够好吗？父亲望向他。
但他却仿佛找到了什么东西，瘫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