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女子苦,一条命投胎时便注定了十之八九,好歹都只能受着。有福气的投到那高门大户,生下来便是乳娘丫鬟团团捧在手心,略长大些,家中会请专门的女先生入府,从读书明理到女红针线,从规矩礼数到管家理事,都要一样样地学过,待长到十三四岁,便在阁楼里专门辟出一间房,铺开大红的锦缎,一针一线给自己绣嫁衣,这往后的日子便是要在夫家拿出之前学的种种本事,好叫日子过得妥帖舒心。至于没福气的丫头,投到贫苦人家,日子便简单多了,三两口汤饭喂着长大,五六岁便能开始干活,到了七八岁学些粗浅的缝补功夫也就够用了,十二三岁,家里几尺红布便能打发,顺带着替家里换来些物什贴补兄弟,日后的好与不好,也就是自己去挣命吧。娘说这些的时候,我正犯困,只把头靠在娘的肩上。
我识字,能读得半部论语,很少人知晓这件事,爹也不晓得,从我很小起,娘便用树枝在沙地上教我读写。爹爹他很辛苦,每日天不亮便要下地,一年到头皆没得歇,冬日种不了地时便上山去打猎,爹爹他知晓什么样的时节种什么最好,知晓同是一筐米去更远的那个集市能多换几个铜钱,知晓每月要攒几贯钱才能存够弟弟的束脩,但他不知晓我能识字。娘说,农户人家大多喜欢会干活的勤快丫头,懂得多了容易胡思乱想,便不能安心孝敬公婆、操持家事,女子无才便是德。
娘同隔壁的婶子一样,粗布木钗,每日不停劳作,上山砍树枝来烧火,挑泔水来喂猪,舂米后将谷壳收了充作鸡食,里里外外操持不停,娘跟隔壁的婶子也不大一样,娘的嗓门不大,跟爹商量再难的事儿也是柔声细语,对了,爹爹捶着桌子定下要送弟弟去念书那日,娘的眼里泛着光,嘴上噙着笑。娘说箱底有块好料子,是攒着给我的,我摸过,比爹娘穿的料子都细软,我说我会制衣,裁剪了给弟弟读书时穿,娘摇了摇头,又把箱子合上。男子要什么都可以靠自己去拼,流汗流血总有条路,可女子再能干也就是打理这高低院墙内的事,脚多迈出一步,便是天下人只看着,也已被盯得挪不动步、张不开嘴了。
约是开始有人打听我的亲事,那一日娘偷偷地问我更中意哪样的人家,是家中人口简单些,或是家中衣食略富足些,我挣扎了半晌,话在舌尖来回滚了几遍,答道:“都听娘的。”她怔了一会儿,帮我理了理髻边,许是我看错了,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欲语还休的神情,但也只一瞬。“你长大了。”我喜欢看弟弟读书的样子,小脑袋轻轻摇晃,那朗朗书声让隔着门的我都觉着似乎日子更有奔头,我会的那半部论语,一字一句在我的脑里、指尖过了不知多少遍。我常想,若世间真有轮回,望老天念我这世身为女子已努力过活,我不稀罕做个什么闺阁千金,只叫我投到一户能读书的人家,我一定不惜命地念。
我出嫁前几日隔壁婶子来了几支小簪花说是替我添妆,她念叨着不知爹娘是如何思量的,竟是拿女儿去换儿子的前程,那另家来求娶的后生虽说家中姑侄叔嫂都一起过活,嫁过去许不轻松,但说起来总是正头娘子,怎么偏偏回了那头却应了这丧偶的先生作填房。她嘴中不住地劝我别怪别怨,我不时点头,算是附和。这世上应是只有家人,才能知我心事,肯不顾其他替我扛起流言,圆我所愿。
那日小弟知我要嫁那他清贫先生,鼓足勇气敲开了先生的门,说虽天地君亲师在前,但他总是我的倚仗,如今已苦读几个寒暑,来年愿下考场勉力一试。娘拿那半部论语与爹辛苦攒的银钱替我压箱底,我怎会不知,如今这样,已是他们能为我做的,圆我夙愿最大的努力了。那日下聘那位先生来家与我说了,愿教我识文知礼,托付内宅,我会学着操持内外,和顺友睦,好日子,许是不必等来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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