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啥要把搅团蘸水弄到毛主席的嘴上?意思是:你一天坐在这儿啥都不干,顿顿还要我给你献饭,只献你不吃,你今个就尝尝这劳动人民的生活味道,尝尝这人间的酸甜苦辣。他借口说是鸡弄的,那鸡为啥没给你弄上?分明是狡辩。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是农村人,农村的啥饭没吃过?分明是在伤损伟大领袖,对新社会不满!还有,六九年春他在草房沟任教时心里不舒坦,嫌领导把他调到那里去了,有意把墨汁涂在毛主席石膏像的脸上,然后用刀一刀一刀的刮,一刀一刀的剜,简直反动透顶,把对伟大领袖的仇恨用在石膏像上,一刀一刀地在释放自己的满腔仇恨。像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阶级敌人,才应该千刀万剐。”又是一阵口号声,这口号声如同狂浪打得郭孟津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朱爱花不仅仅是积极,阶级路线分明,更让他刮目相看的是朱爱花的联想、引申、分析、上纲上线的超常水平不雅于姚文元、梁效。此杰作显然是另有其人。口号声过后,朱爱花接着说:“这第三点里头几件事,件件都是针对毛主席的,他天天都在想着变天,天天都在想着复辟,还想过他那花天酒地的剥削生活,还想当地主少爷,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办不到!坚决办不到!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到头来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砸的粉身碎骨,自取灭亡……”又是一阵口号声,郭孟津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就不省人事了。当他醒来时已听不见口号声了,这是哪里?从味儿来判断可能是病房,好像就是病房,他朦胧着眼睛就这样判断着。当他用力睁开眼一看,确实是病房,他还挂着吊瓶,头稍微一动感到脖子两边切肩的痛,同时也觉得胸前极不舒服,用另一只手把胸前的被子往下掀了掀,才发现背心上的污血沾在了胸前。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想起了戴铁牌子、批斗挨打的过程,朱爱花的发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荡。是啊,确实不该,不该顶替了老师,夺了老师的饭碗,这确实是大不敬。当年母亲这样批评过自己。人常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咱以先生为父了吗?自己到像恶虎一样,老师教了自己,自己回头反而伤害了老师。如今被杨长命整成这样,真如同佛教里的“因果”学说,世间所有祸福都是前世修来的,就如同贾宝玉在灵河畔给那半死不活的绛珠仙草浇了一盆水一样,得来的报答是林黛玉短暂一生的眼泪,实在让人揪心。也罢,如今的苦难正是自己童年时候的过失修来的,是躲不过逃不脱的,谁也不能怪。至于说对毛主席怀恨在心,那确实是冤枉,但那些事一次次、一回回让自己无法解释清白,解释不清,就得认罪,而且是铁的事实,必须承认,如其不然那确实是死路一条。既然是自己修定的因果,就承受吧,这事就像一个毒疮,不狠心放脓血,它会一直疼下去的,甚至威胁到生命,所以这全当是释放脓血的痛苦过程。认了吧。他心里彻底平静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干涩的双眼,心里开始盘算着明天怎样应对那个令人心颤的场面。
朱爱花第二天从学习班回到家后,他兴致勃勃地说她在教师学习班如何批判郭孟津及郭孟津戴铁牌子晕死过去等等。当他说完之后,在一旁听的公公放大声哭开了,还不断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口里不停地说:“我梁家先人把人亏了,我羞先人了,我羞先人了……我还有啥脸活在这世上?我没脸活了,我去上吊,我吊死,你们想弄啥弄啥,想整谁整谁,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不活了——”说着他从墙上取下一条绳向门外走去。梁继娃未动,朱爱花急了,她从后面一扑子抱住公公说:“有啥不顺心的事你说么,你不敢上吊。”公公说:“我哪敢说,我再说连我也戴牌子批斗了,我不敢说——我不敢说——你让我去死——”梁继娃见朱爱花把父亲拉不回来,这才去帮朱爱花把父亲从门外拽了进来,说道:“你用不着去死,这日子过不成了哪怕离婚哩,用不着寻死。”朱爱花听出来了,合着人家父子一口腔。朱爱花眼巴巴地看着梁继娃,梁继娃说:“这事弄到这个份上,父亲不好开口,我也不得不说了。咱家原本是梁家塬人,当时我家败落后,我奶无力养活我父亲,她见郭家人富心善,就把十三岁的儿子送到郭家,是郭家把我父亲养大成人,后来又为我父亲盖了房,娶了亲,民国初年还给了三十亩地,临解放呀还给了两头牛,就是后来连同娶你的彩礼钱都是借人家的,至今未还,人家连一次也没要过,你如今把人害得的过不成,恩将仇报,你还让我父子在村里咋做人哩?我父子落后,没有你革命,实在过不成只能离婚。”朱爱花把一向高傲的头颅低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心里却觉得不是滋味,原来她只听说公公给郭家当过长工,谁承想还有这么多感人的故事,看来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事从头到尾咱做的是不咋的。几天后公社催她返贫宣队工作时,她装病不出,再也没去。
学习班里,天天批斗会,当批斗到一个月以后,对有些人就淡了下来,渐渐突出了重点。按座次他郭孟津当数第一,第二当数赵曼茹。赵曼茹的问题大致有两点,一是出身不好;二是她在给学生排练《东方红》时给里面加了反面人物,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政治问题。赵曼茹毕业于音乐学院,人不但长得好看,且艺术造诣相当深,没有她拿不起来的乐器,她不但会京剧,而且对秦腔研究较深,她能说出许多戏的故事来;第三当数庙坪弯的高校长了。高校长出身没问题,政治也没问题,问题出在作风上,属强奸犯,根据揭发他曾奸污过十七人,其中怀孕的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六年级学生,年龄仅仅十五岁。虽然民愤极大,但没有政治问题,在学习班上好像算不上重点,但他也挨打了,就是没戴铁牌子。在学习班结束时他们三个一并关进了公安局的看守所。直到腊月二十三公判会后的当天,郭孟津被大队书记领回村了,赵曼茹听说也放了,唯高校长判了七年刑,正式入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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