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孟津被释放了。一路进村,迎来的都是冷漠的目光,就是有人问候,也是板着脸,没有一点儿热情。郭孟津早已习惯了这种面孔,他并不在意,一进村他心里的疙瘩一下子散开了,不管怎样,在家总是能吃口热饭,在本村劳动改造也没人打,有事还能请假,他的心里泛起一阵儿庆幸。但仍然还戴着那顶紧箍咒——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冤家路窄,他仍然受朱爱花的管制。其实朱爱花并不是他的心头大患,令他不安的是大队革委会的刘拴狗,一直在暗地里整他,另外就是村里的范大军。腊月二十三晚上,朱爱花来找他谈话,并给他安排了工作。朱爱花心平气和地说:“你现在人虽然回来了,但帽子还没有卸,你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卸掉帽子。你的具体任务是:每天把上村里从南扫到北,这是义务的;另外,开过年初五以后随社员一块儿劳动,劳动和社员一样,给你记工分。自己眼里要有活儿,不能老叫人指拨,比如:老队长兼着饲养队里的骡子,经常害腰疼病,遇到了天阴下雨,你就主动帮他担担水、铡铡草,争得人家干部对你的好评,年终评审自然也就好过关;当然对某些人你还得防着点儿,尽量少说话,凡事多动动脑子,有些活不用我明说,你也知道咋做。”
郭孟津几个月不见朱爱花,感觉朱爱花变了,以前的可憎劲消失了,返到慈悲了起来,真让他意外。
朱爱花走后,三姨、四姨、爷爷、父亲都来围拢在郭孟津的跟前。爷爷说:“听继娃说你戴铁牌子了,快让我看看。”说着爷爷上前解开郭孟津的衣扣一看,肩膀两边各有一道伤疤,疤痕较宽,缝合的针眼还清晰可见,顿时爷爷蠕动着嘴说不出话来,泪水立刻模糊了眼睛。母亲、四姨同时都落泪了。三姨红着眼圈扶爷爷坐下后说:“行啦,你都甭哭,娃回来比啥都强,孟津,你也想开点,我和你四姨在枪林弹雨中滚了多年,现在不照样停职审查,回来啦,就高兴点,这算不了什么,人生谁无灾和难?唐僧得罪过谁?不照样九九八十一难么?咱大队里人还算好,你爷爷始终没受冲击,真是沾了天光了,娃呀,这是最大的幸事,你年轻,受点苦没啥,权当是一次考验,在你的人生中比别人多一段生活阅历。”母亲说:“你三姨心大,阅历深,见识和一般人也不一样,说的对着哩。另外我知道你还想问焕香和娃。娃,你离婚后一直是你大姨管的,你大姨嫌我忙管不好娃,论起来娃也该上幼儿园了,过完年就得考虑这事哩,娃不用你操心。昨天我回来后你大姨才回去,不知道你今个能回来,要是知道些说不定你大姨都不走。焕香,你焕香姐已经结婚了,嫁到刘曲了,看正月初上能不能来。人家已经结婚了,就让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去,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四姨用手帕擦了擦郭孟津挂在脸上的泪珠说:“娃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年轻,组织能释放你,说明你没有罪,这个大风大浪也就算过去了,至于媳妇的事咱不急,等你的情况好了,这事咱不愁。姨知道你爱看书,回来还给你带了几本子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翻上几页,总能解解闷儿。这都是新出版的,他们也没人敢收,关于收了你那些书,以后都能弄下,以后我给你弄。另外,你三姨和我虽然停职却没有停薪,这次回来给你爷爷和你一人带回来一个收音机,知道你爱听新闻。另外还给你带回来一辆自行车,还有一块手表,用去,坏了咱可买。以后要啥给姨说,没有办不到的。至于我和你三姨的事你不要挂心,因为从参加队伍的那天起一直到解放,就没离开过队伍,他们也调查不出什么来,不过这是国家的大运动,看这象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凡事都有个过程,你先在生产队干着,以后肯定会有相应的政策哩,只是时间问题。”三姨、四姨是北京来的人,看问题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虽然也是坐着说话哩,可人家是坐在高处说话,有一定的先见、远见。
等家人散去之后,郭孟津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从姨姨拿回来的书摞子里捡了一本最薄的翻了起来。什么时间睡着的他不知道,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电灯还开着。
他吃过饭顺着泉子沟漫步上了后台掌,他上了六十亩地塄一看,变了,几个月没回来,村里啥都没有了,进村能看到的几座庙一个也没有了,不知人老多少辈的郭家陵也消失了,七八亩大的坟地,坟中央那棵青杨树五十多米高雄伟挺拔,坟里的果子一年从麦口里吃到秋不断头,樱桃、杏、李子、杜李子、山楂,常常是树下落一层,没人能够的上吃,真是一片原始果园,太可惜了,实在太可惜了。庙拆了、坟平了,家谱、老卷都烧了,这些都属四旧,烧了再也不用磕头烧香了,清明节再也不用上坟祭奠了,这一切的一切已成为灰烬,已成为历史,只能当做美好的回忆给后人们讲说,历史不可能回转,高大威武的青杨树再也见不上了,那老坟里的果子再香甜可口也只能是回味无穷了,他在地塄上站了许久之后才回来。回来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休息。对面墙上他与李焕香的结婚照立即进入了他的视线,焕香还和以前一样平静地注视着他,他不免心里一阵酸痛,眼泪差点儿流了下来。
李焕香离婚后,为了彻底让郭孟津断念想,便匆匆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大她八岁的刘曲木匠。她离婚的时候,这个人正在她娘家给她弟做结婚家具,她离婚回去后自然是她上锅做饭伺候木匠了,就这样一天三顿端吃端喝,认识了这位刘曲木匠朱本荣。你说这事咋就这么巧,这也许是木匠朱本荣前世修来的缘分吧,他听说焕香离婚了,他便产生了追这位小寡妇的想法。焕香每日精心伺候,变着法儿的给朱本荣改善生活,想让朱本荣给弟弟把活儿做好,朱本荣心里像喝了糖水水,他觉得有门儿,所以到处献殷勤,每晚加工到十点以后,又是担水,又是扫院,焕香为他又加了夜餐,焕香她妈郭雅梅觉得奇了怪了,这木匠前一向老是八点收工吃完饭就休息了,这几天是打鸡血了,每天吃完晚饭还要干几个小时,一干就是十一、二点,干劲非常大。这天晚上郭雅梅就说:“朱师呀,这天本来就长,你这几天天天加工到十一、二点。”朱本荣说:“没事,还年轻,把你这活做完我回呀,屋里就我妈一个人,出来几个月了,时间长了,我也不放心。”郭雅梅:“噢——那你媳妇娃哩么?”朱本荣说:“好姨哩,我没媳妇,还没娃哩。”“这么好个手艺人没媳妇,这世事真不公平。”郭雅梅说道。朱本荣说:“不怕姨笑话,我父亲在世时家里穷,整天吃都吃不上,哪还顾得说媳妇,我父亲死后我和我妈把日子过不前去,人说 ‘四匠不发’,木匠就是其中之一,这是真的,如今我信了,一年弄些钱回去,一满给我妈看病了,就攒不下么。”郭雅梅也看上了这个本分而且作活舍得出力的木匠。活还没做完她们就把话说透了,到木匠朱本荣临走时李焕香就势跟着走了,就等于出嫁了,考虑到朱本荣的家境,因而一切从简,领了证就算结婚了。朱本荣的母亲见儿领回来一个媳妇,而且有户口,有结婚证,喜得眉头拧成了一朵花。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恩恩爱爱。说话就到了年根儿,腊月二十八早上一起床,焕香忙着先来给婆婆倒尿盆,进屋一看婆婆还在炕沿下靠着炕墙歪坐着,她知道瞎了,可能是昨晚老人就没来得及上炕。老婆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朱本荣嫌到年底了,就没告诉焕香的娘家人。太急促,于年三十埋了婆婆,重服自然不能拜年。
婆婆的突然离去,又勾起了李焕香的生辰八字,不祥的生辰,为何咋就这么命苦,克得孟津不得好过,克死了铁匠爷爷,现在克死了婆婆,她哭的死去活来,她心里在恨着自己。木匠朱本荣见她日夜忧伤、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而且双眼掉进了坑里,非常心痛,初二一早就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大夫把过脉之后说:“虽然脉里见喜,但身体太虚弱,得好好调理调理,不然胎都保不住,我给你先挂几天吊针再抓几付中药,得亏及时,把药好好吃上,一定要注意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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