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映城外三里是一处乱葬岗,而离着乱葬岗不远,有一座野庙。
野庙破败,不知于何年何月废弃,墙垣坍圮、摇摇欲坠,衬着乱葬岗的枯藤老树,甚是骇人。
但又不知从何时起,野庙热闹了起来。不仅是映城,连周边十里八村的百姓也纷纷涌向野庙。
有了人气,便有了香火,原本摇摇欲坠的破庙也渐渐修缮一新,有了些庙的样子。
庙中没有神佛、没有菩萨,悬垂的经幡像是某个自作主张的施主所为。而在原本应当供奉神佛金身的地方,只有一名身着火红袈裟手持念珠的,青年。
之所以不说是僧人,或是因为青年仍蓄着发,且与一般僧众不同的是,他从不敲木鱼,不念经书,更不做法事。
可是来到这里的人们对此浑不在意。他们驾车、纵马、步行,或者一路爬着,来到野庙,带来数不清的珍宝、黄金、活禽……或者一点野果。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不惜一切代价,求一幅龙图。
这龙图世间多了去,有无角的蟠龙、独角的虬龙、生翅膀的应龙,更有那赤色的、玄色的、金色……却为何这荒郊野外的一幅龙图,如此金贵?
因为,它有求必应。
传说映城的李大人得一幅龙图,从此仕宦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传说同城的常大人得一幅龙图,从此叱咤商海,富甲一方;传说邻城的殷大人小妾难产,一幅龙图保得母子平安;又传说……
此,世人的心都只记挂着那一幅幅神秘莫测的龙图。至于代价,呵,倾其所有又何妨,总归付出的一切到最后都能加倍收回来——到底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若所有来到野庙的人都能遂心如意带走一幅龙图,这野庙的声名怕是要传到天上去。
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画龙的青年,可不是有求必应。
真正得到龙图的人,都是达官显贵。他们鲜衣怒马而来,或是求一个锦上添花,或是买一个问心无愧。随之拱手送上大量珠玉珍玩,得意而来,趁意而归,一收一付钱货两讫,端的是一笔好买卖。
只可怜了城内城外无钱的普通人。
有人倾其所有凑来散碎铜钱,只为病入膏肓的子女求一线生机;有人变卖家产凑来不成疋的丝帛,只为冤押在案的父母求一个公理;有人为一幅龙图不吃不喝跪于庙前数个昼夜,直到半条命休矣,终不能拾得龙图一鳞半爪。
如此时日稍久,野庙便只得达官显贵出入。而那青年只闭目不语,偶尔在庙外一片的咒骂声中,轻轻掐动念珠,诵的究竟也不是佛号。
直到有一天,咒骂突然间消失了。
人们发现,当初得到龙图从此一帆风顺的豪门显贵陆续遭逢不测。
先是最早靠着龙图平步青云的李大人,因为搜刮民脂民膏被按察司发现,一封奏状到了天子跟前,一夕之间锒铛入狱,秋后便处了极刑;后来的常大人、殷大人,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大人”,抄家的抄家,绝后的绝后。当人们在某个漫长的夜晚掰着指头细数起那一幅幅龙图的主人,好似都中了某种诅咒,煊赫之后,下场凄凉。
而当初没有得到龙图的人则无不抚着心口缓缓地吐出一口大气,末了叹一句,“当真是老天有眼”。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名青年,该怎么称呼呢,那么就暂且称他为绘龙师罢。总之,那名青年绘龙师端坐在平日画龙的桌案前。
没有一丝风,夜空低得仿佛要压到人头顶上。
野庙内那些经幡却径自飘摆。烛火一跳,两跳,映出青年绘龙师没有血色的脸,以及,那一对在烛火中不断闪耀的金色瞳仁。
青年绘龙师的脸上挂着某种讳莫如深的微笑。明明没有风,一旁的书册却哗啦啦地翻卷。仔细看去,夜一般深浓的墨迹从发黄的纸页间透出来。
“映城. 李承应. 丙辰月甲戌日. 得龙一卷. 三年,令亡”。若再看得真切些,便还能依稀辨认出旁的一行蝇头小字,“某年. 己亥月. 庚寅日. 因路遇某人,见其身怀异宝,遂起意杀之,弃尸于道,以物为己有,夸耀门庭。又戊午月. 甲子日……”
烛火凶险地跳了一跳,险些熄灭。
青年绘龙师默默合上书册,顺手捋平了翻起的一角。
一声闷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青年绘龙师做了什么,就只见一双金色的珠子,还带着热乎乎的血,慢慢地、慢慢地渗进了他面前的一张画卷中。——画中的黑龙,蓦地睁开了双目。
而烛火,终于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野庙又恢复了当初破败的样子,枯藤老树,几只乌鸦停在庙檐上,昂头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扑着翅膀飞走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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