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唐哥

六月初，我从学校搬到出租屋。房租不贵，但位置离城区偏远。那时我还没有找到工作，每天除了投简历就是躺着看小说。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搭乘公交车到主城去面试，有一些是在新区高档的写字楼，有一些是在繁华的商圈，还有一些是在居民楼。每次出来一趟，就像是赶集。我都会在面完之后去一趟超市，买上一大堆东西带回家存着。酸奶，面包，泡面，水果，肉。来来回回跑了一个月，我终于觉得身心俱疲，想着，是没什么好工作在等着我了，遂草草签了一份工作。一家广告公司的文案。其实文案这个工作，说起来并不简单，不光是会写就成了。重要的不是文笔，而是idea，是创意。这种东西，就跟写作的灵感一样，是稀缺资源。我常常会想起虹影说的，“灵感如久等不到的情人，精子不游来，如何结晶”。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就会自然而然的又想到，我既没有情人也没有灵感这个事实。这个事实令我沮丧。所以我很快又从公司辞职，恢复了自由之身。

可能是出于厌恶的心理，也可能是出于逃避的心理，我决定先不找工作，回家待几天。权当做休养生息。老家这时候是农忙季节。父亲母亲每天都早早起来吃饭，然后出门干活。听说这个季节该给庄稼施肥，该给稻田除草了。爸妈看我没工作，心里大概是失望的，但也不好说什么，也没开口让我跟他们一起去除草。我就每天在家里闲着。家里凉快，我在地上打地铺，地板砖的凉意就从身下传来，浸入骨子里。深夜，将窗帘和窗户打开，星星和月亮就映入眼帘。晚风淡淡吹过，庄稼叶子在黑夜里飒飒的响，还偶尔有萤火虫闪烁。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喝他们给我留的稀饭，吃完又回房间躺着看书刷电视剧。中午等他们回来做好饭，我就跟着一起吃。晚上吃完饭，再去溜溜弯。倒是惬意。我连续看完了《小森林》和《不求上进的玉子》，但心里很郁闷，为什么结局要认定，还是要走出去才好呢，才是对的呢。为什么市子和玉子最后都要回到城里呢。

一天吃完饭，我躺在软椅上乘凉。父亲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我刚要睡着，一下子清醒了。母亲也停下洗碗，站在边上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快了，再待两天。父亲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回去了，如果不想回去，就留在村里干活吧。我说，怎么会呢，我好歹是你们辛苦挣钱供我读完书的大学生，怎么会愿意留在村里呢。

又待了三天，我确实不好意思再待了。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去。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回去”这个词，就好像我本该是城里人一样，虽然我在城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是住的房子都还是租的别人的，合同只签了两年，两年之后万一房东不租给我，我还得再次寻找住的窝。六婶在村口叫住我。问我要回去了？怎么不多待几天？我说，不了，还要回去上班呢。她说，再等一会儿吧，我让怀唐送你。我说，怀唐哥回来了？六婶说，他呀，没出息，不像你们，在大城市拼搏，就在小镇上，经常来来回回的，刚好他要回镇，你也不好打车，让他送你到镇上吧。

六婶拨了怀唐哥的电话，我听见她说，怀唐啊，在干啥，玥玥要回城，打不到车，你快来送送她，在村口。不知道怀唐哥忙不忙，愿不愿意来，六婶让我等着，说他一会儿就到。

六婶不是我亲六婶，只是按照村里的习惯，见谁都要叫一声叔，婶，婆，爷。怀唐哥是六婶的儿子，刚好比我大一岁，自然而然就叫哥了。怀唐哥原本比我大一级，整个小学都是，我一年级他二年级，我二年级他三年级，一直持续到初中，我初一他初二，我初二，他也初二。我们就从校友变成同班同学了。因为他打架，休学一年，降了级。

我对怀唐哥小时候的事没有太多印象，反正就是村里的刺儿头，捣蛋鬼。初中那会儿，是因为成了同学。他降级到我们班，在班上只跟我一个人比较熟，爱在我面前晃，我才无可避免的知道了一些。

跟人打架这事，是初二那年，他降级到我们班时跟我讲的。他说他因此降级。跟他打架那个人叫刘鹏。那时候，大家都怕刘鹏，也没人敢去招惹他。因为刘鹏的爸爸是个杀人犯加强奸犯，被枪毙了。他姐姐乱搞男女关系，在十九岁那年，赤身裸体的死在了床上。他母亲改嫁的男人是个酒鬼，经常殴打他母亲。那时候，周围都流行一种逻辑:杀人犯的儿子就是个杀人犯，强奸犯的儿子都是是坏人。所以，大家心里认定他不是个好人，那样的家庭也养不出个好人，也没人跟他玩。他也不负众望，成了一个“坏人”，在学校经常打架，能动手绝不动口，一动手就会拎起凳子砍，用铁棒砸。怀唐哥说，我第一次看见，只有十五岁的少年，愤怒起来，眼睛会充血。

怀唐哥和刘鹏打起来的原因很小。做广播体操时，怀唐哥的手无意间打了刘鹏一下，刘鹏认定他是故意的。怀唐哥打小就冲惯了，说，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样。就这样，他们约了一架。那天，刘鹏依旧拿着他随身携带的铁棒。怀唐哥带着一把水果刀。之后，怀唐哥嘚瑟的跟我吹嘘，还以为多厉害呢，看到我拿着刀就吓尿了，孬种。

除了他自己吹嘘的打架这件事，还有一件，我也一直记得。那时候，我们已经是初三了。怀唐哥虽然因为打架这件事降级，但叛逆捣蛋的毛病依旧没有丝毫收敛。初三，大家都在拼命的学习，想要考一个好高中。只有他，每天上课依旧和周围人讲话，搞小动作，破坏纪律。我被他烦得忍不了，跟班主任申请换位置。我记得很清楚，他去吃了中午饭回来，发现他的同桌变成了另外一个男生，而我搬到了另一位成绩很好的男生旁边时，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我比了个中指。晚上下晚自习，他给我塞了一张纸条。他写道:操，你这种人，太无情了，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话不说屁不放地就搬走了。你要是搬回来，我就原谅你。你要是不搬回来，咱们就绝交。

我那时只想着学习，要考个好高中，读个好大学，转角就将他的纸条扔垃圾桶了。就这样，我和他绝交了。

几个月之后，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怀唐哥去了县里的职高。六婶说，他学的计算机数控。那时候来学校招生的职高，都在说这个专业好。当时也算是热门选择。他选择这个专业，在意料之中。

等了大概十分钟，怀唐哥将车开到了村口，是一辆大众。都在一个村，我们也没有那么久没见过面，几乎一年还是能碰见一两次。他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冒出细细的汗。看见我，朝我咧嘴一笑，算是打招呼。我打开门坐进去，车里倒是凉快，温度适合。六婶热情的在窗边嘱咐，你可开慢点，时间还早，送到火车站，一起去吃个饭。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怀唐哥也有些不太自在的说，知道了知道了。

车开得很稳。中间有几个大幅度的转弯，依旧平平稳稳的开过去了。我问，怀唐哥最近生意怎么样。他笑答，挺好的。又问我怎么样，我也笑答，挺好的。一路无话。怀唐哥说，听音乐吗？我说可以啊。他就放了几首老歌，《梦醒时分》，《浪人情歌》，《世界第一等》。刚好我挺喜欢伍佰，一路倒听得高兴。

怀唐哥职高毕业以后，又去考了大专，只不过没等到毕业就退学了。据说是因为太无聊了，老师没有好好教，学生也没有好好学，怀唐哥觉得这样是浪费时间。退学后，跟着镇上一位亲戚学修车补胎。半年后，亲戚要去城市打工，打算关门，怀唐哥就接过门面自己做起了生意。主要是修车补胎，兼职开了个小卖部，卖雪糕汽水烟酒这些。后来有本钱了，又买了一辆大车，有时给人拉货。六婶说，生意还是不错，每年能剩下七八万。做生意之后，怀唐哥成熟了不少。可能是见多了人情冷暖，年少的锐气被磨掉了不少，人也变得不那么愣头青了。六婶省下不少心，唯一还操心的是，他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

怀唐哥坚持将我送到火车站。为了感谢他，我坚持要请他吃一顿饭。但最后还是他付了钱。我跟他道谢，他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和他在火车站告别，我又回到大城市继续找工作。又隔了半个月，我终于又开始上班。在一家做信贷的公司做行政专员。每天负责打电话邀请别人来面试，除此之外，注册各大求职网站的账号，发布招聘信息。我去面试的时候，公司人事看了我的简历，说，这个岗位我收到了十来份简历，你一不是相关专业毕业，二没有相关经验，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呢？我跟他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我的不成熟想法，列举了一些他们公司还没有尝试过的平台，又自荐我有运营过新媒体，招聘的信息也可以借助新媒体推广，甚至夸张的表示，我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可以将文案写出花来。最后他们留下了我。

我过了上班族生活。朝九晚六，单休。每天早上起来熬粥，挤公交，中午点外卖，下午回去买菜做饭，晚上躺着刷剧的生活。常常看着剧看着剧，莫名其妙就开始哭，哭得稀里哗啦的。有时候半夜突然醒来，毫无睡意，就开始漫无边际的想，但头脑里却没有任何想法。

又过了一段时间。怀唐哥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来城里办事。

他们坐火车来，我去火车站接他们。他和他刚找的女朋友。

怀唐哥的女朋友生病了，听说是头经常疼，怀唐哥陪她来检查。他女朋友看起来很娇小，扎着丸子头，穿着吊带和短裤，像个高中生。

我不太喜欢他女友。因为我觉得她太嗲了。她下火车，一个劲儿的吵着热，要吃冰淇淋，怀唐哥就给他买了冰淇淋，又给我买了一个。我带他们到我的租屋，她女朋友就自来熟的跑到我床上躺着，一边打开空调吹，一边又嗲着说，哎呀，这里网好差，我还怎么打游戏呀。怀唐哥拿出手机给她开热点，网还是卡，只得去房间里哄她。我在厨房做饭，听见怀唐哥说，不打游戏，我手机里还有两部电影，我陪你看电影好不好？

吃完饭，怀唐哥洗碗。我和他女友躺在床上玩手机。晚上怀唐哥睡外面的沙发，我和他女友睡一张床。

他女友忽然侧着身问，你和唐唐是什么关系呀？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怀唐哥。我说，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啊。

他女友说，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

我说，算是吧。

她又问，你觉得唐唐不好？

我说，他很好啊。

她说，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呀？

我说，这跟他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只能说我们都没感觉，或者说，没缘分。

她说，你为什么还单身啊？

我有些不耐烦的说，因为我太差了，没人看得上。

在网上预约了号，我要上班，正好可以躲开他女友。下班回来，怀唐哥在做饭。我问，你女友呢？怀唐哥说，她累了一天，头晕，在床上歇着。我推开门，他女友正躺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剧，发出咯咯的笑。她一边笑，一边朝着怀唐哥喊，唐唐，我要吃西瓜，帮我切好了端过来。怀唐哥正忙着炒菜，一边回答，马上啊，等着。我愣了一会儿，跑去厨房接手，让怀唐哥帮她切西瓜。

住了三四天。他们终于要走了。怀唐哥说叨扰到了我，要请我吃饭。我拒绝无果。又跟着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怀唐哥怕我尴尬，要一边抽空和我聊天，一边哄着他的女友。他女友总在抱怨，哎呀，唐唐，这个好辣呀。这个好难吃呀。小鸟依人的样子，一会儿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趴在桌上。

我冷眼旁观，越看越看不惯他女友。

将他们送到火车站，看着他们离开，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一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怀唐哥能忍受得了她，怀唐哥应该找个更好的。可是，谁是更好的？像我这样的，算是好的吗？

我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心里很难过。因为我明白，我在嫉妒，我在羡慕。至于我在羡慕什么嫉妒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不是因为怀唐哥。我对他没有爱情。这种情绪太莫名其妙了。

早在我读大学时，怀唐哥就给我发过短信。问我，如果可以，他愿意等我毕业，问我愿意么。我再次没理他。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不适合。

我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我问她，我为什么会有难过，嫉妒，羡慕，挫败这些感情呢？

朋友说，你是在后悔？

不。我没有后悔。我肯定的说。

我明白了。朋友恍然大悟的说，他其实是给你开了一道门，但只让你瞥了一眼，让你觉得你的路还没有走死，你还有另一条路。但你自己明白，这条鸿沟是跨越不过去的。

我无力挣扎，正中红心。

朋友劝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和选择。而且，有时候，我们是没有选择的。走在这条路上，羡慕着那条路的风景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我们自己踏上那条路，可能才会发现，荆棘载途。又或者，那条路上的风景并没有你观望的那么美好。

我打断她，你也太啰嗦了。

虽然如此，可是，我还是会羡慕啊……

那天下班，我坐公交车回来，满街华灯。耳机里忽然听到《山有木兮》，忽然泪奔。我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怀唐哥。

怀唐哥，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