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灰蒙的天飘起了小雨，雨沿着石瓦滴落到青石上，形成一个小洼，木柱上的绿苔，被浸透后，显得愈加新亮。我倚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麦爷爷的旧书。

田间的土屋升起了炊烟，袅袅如长丝，朦朦胧胧中，分不清是烟还是天。小路上的人，穿着花绿的雨衣，挑担子或背农具，来来往往。

“英子！”我听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谁啊？”

“王叔，住村头的那个。”我不知道王叔是谁，只看见一个打着碎花伞，满脸胡渣的男人正望着我。

“您有什么事吗？”

他似乎很急，还没等我说完就继续说道，

“你妈妈来电话了，叫你去村头接下她，她没有带伞。”

“是单位来的吗？”

“是的。”

我想起妈妈跟我说过这么一回事，村里只有一户有电话，好像是叫王叔来着。

“我马上就去，辛苦您来通知了。”我朝他鞠了一躬。

他摇摇手后打着那把小碎花伞又急匆匆地走了。

“小启，你要一起去吗？”

小启在床上才睡醒过来，两眼惺忪的盯着我，“姐姐，去哪？”

“去接妈妈，要快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等等我。”

我找遍屋子，发现只有一双黑色的大水靴。

“小启，只有一双靴子怎么办？”

“姐姐，我想去，我也要去接妈妈。”小启声音委屈得让我心疼。

“好吧。”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把备伞的袋子挂在脖子上，然后将弟弟背了起来，让他两只小手撑住一把伞。

黑色的大靴子是爸爸留下来的，它对我来说太大了，两只脚踏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随时有滑倒的可能。弟弟的力气也不足以固定住伞，伞面摇摇晃晃的，不时有雨飘到我脸上。我咬着牙，小心翼翼的朝村口的马路走去。

村里的大灯正亮着，蛾子在灯帽下来回的飞舞，路旁的电线杆，排排相连，一直到那看不见的尽头。

停车点在孤零零的角落，只有一个简陋的木棚子。里面没有人，看上去很冷清，我把小启放下来，牵着他的手。

泛黄的车灯，穿过黑暗，打在了坑洼的地面上，车缓缓的停了下来。门嘭的一声打开，我仔细观察下车乘客的面孔。

“妈妈不在这趟车上。没关系，下一趟就来了。”我安慰着弟弟，也安慰着自己。

陆陆续续也不知道来了多少辆公车，每一辆都像是装载着惊喜的礼物，可打开后却是无比的失落。

天愈发的黑，空旷的田野上偶有低垂飞过的白鸟。木棚下的影子被拉的老长，背后的大樟树不时抖落下阵阵水珠，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雨慢慢停了，肚子在咕噜噜的叫唤，弟弟小手冰凉，低着头在打瞌睡，我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两只眼皮随时会耷拉下来。

恍恍惚惚中，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只黑球，它正在面前的水坑里上下蹿跳，惊起了一圈圈的水纹。

我骤然间清醒过来，然后猛的摇了摇弟弟。

“姐姐？”

“嘘！快看。”

小启朝我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惊愕的张大了眼睛，双手紧紧的抓住我。

“你……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他的话声中带有颤音，“姐姐，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是山灵吧。”

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它，黑球圆圆的，浑身长着绒毛，就像是被塞进煤堆里的蒲公英，却又比蒲公英更大，看上去很轻盈，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刮走。

它好像发现了我们，一轱辘的滚到我的脚边，我和小启吓得往后跳了跳，它不是很高兴，一直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姐姐姐姐！它会不会害我们。”

“应该……应该不会吧！”我说着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把握，“麦爷爷说，它会带来幸运的。”

“姐姐，你快让它走，我怕。”小启索性用手蒙住了眼睛。

我情急之下想起了妈妈说扮鬼脸能吓跑它，可它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显得更兴奋，它嘤嘤嘤的不停叫唤，身子也鼓成了更大的一圈。

接着，它一个飞跃，便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刹那间，我整个人平静了下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时间在静止，我的听觉似乎变得敏锐，能听见在草里的虫鸣，能听见禾苗的呼吸，能听见雨滴落在地上。内心的焦躁与恐惧，化为了涓涓细流。

一个抽动，我回过神来，肩上什么也没有，弟弟张着嘴一脸迷茫。

马路的那头，渐渐晕出了黄色的光圈，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着很强烈的预感，妈妈一定在这辆车上面。

车上就下来一人。

“等了很久吧。”妈妈看上去很疲惫，可还是露出了笑容，“我被多留了一会儿，没想到都这个点，是不是饿了？”

我和小启点点头。

“走吧，回去做点好吃的。”妈妈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我。

三个人并排的走在小路上，天黑的看不清了，只有昏暗的灯光指引着道路。

“妈妈，我们刚刚看见了山灵。”

“山灵？是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问姐姐。”

我期待的望着妈妈，想等她继续说点什么。

“哦？可真是太好了，说明你们俩是善良的好孩子。小启有没有害怕呢？”

“小启……”小启挠了挠脸颊，“害怕。”

“别怕，它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都是好孩子。”接着妈妈又看向我，“英子，妈妈之前错怪你了，你把弟弟照顾的很好，妈妈很欣慰。”

“姐姐真的超级勇敢，小启都吓到不敢看了。”

“那姐姐真的很棒。”

“等小启睁开眼后，它又不见了。”

“小启，这是一种缘分哦，说明它喜欢你们，所以来找你们玩。”

“缘分？缘分是什么呀。”

“缘分就是你能遇到别人遇不到的好事情。”

“哦哦！”小启似懂非懂似的摸摸下巴。

到家中，结果发现大堂的灯不亮了，妈妈估计是雨淋坏了某个地方的电路，可是她不会修。如果没有光，就意味着我们三个都要饿肚子了。

妈妈再三犹豫后，

“英子，你能去趟梅婶家吗？问问她有什么办法。”

我看了眼外边的天，心里有些毛怵怵的，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路上小心点。”

妈妈告诉过我梅婶家怎么去，不是很远，走个七八分钟的路就能到了，但周遭实在是太黑了，只要一出屋子，黑暗就像是张着大嘴的猛兽，一口便将我吞噬掉。

打着手电，微不足道的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我用力的踏着黑靴子，让它发出足够大的声音，这样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也不那么孤单。

“梅婶，在家吗？”我敲了敲门。

“谁呀？”梅婶露出门缝，定眼看了看，“咦，英子？你怎么来了？”

“我家的灯坏了，妈妈没有办法，梅婶，您能帮帮忙吗？”

“灯坏了呀，可……可是我也不会弄啊，你去找找华子叔，他懂这个。”

我心里快哭了出来。

“唉，你妈妈也是的，让你一个女孩子在外边跑，多不安全啊。这样吧，我让顺子陪你去，反正他在家也没什么事。”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感激的望着她。

“顺子，顺子！”梅婶朝屋里大声喊道，“平日里不早点睡，今天怎么就上床了？快点把衣服穿好，陪英子去趟华子叔家。快点，快点，别让人家女孩子外边等久了。”

“知道啦！”我听见了一个满带怨气的声音。

“英子，进来吧，外边冷，屋里暖和，我给你倒杯热水去。”

“不了不了，已经够麻烦梅婶了，我站站就好。”

“好吧，你别急，我再去催催这小子。”

只见顺子嘟着嘴，两眼似乎还未睁开，极其不情愿的站在我面前。他依旧穿着上次那件灰棉袄，不过脸要红润的多。

“好了好了，就一会，你等下回来接着睡是一样的。”

顺子没有再理会梅婶，他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径直的朝前走去。

“这孩子！”梅婶没好气似的抱怨着，“英子，你快跟上吧，他就这倔脾气。”

“梅婶，太感谢您了。”

“你们两路上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