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任何人,仍因自己的性别感到侥幸,只说明这个时代还很不幸。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意义。
——阿冰
1.妈妈的表哥
10岁时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表舅。当时正看电视,似乎是部美国电影。妈织着忽然说:“你有个表舅,在美国做中医大夫。”“啊?表舅?”对那时的我来说,美国的遥远程度相当于外太空,“他怎么去美国了?”
“他喜欢中医,又不甘心做村镇大夫,所以政策一开放,他就念书。一路念到国外去的。”妈慢悠悠似乎轻盈地说着,她若隐若现对远方的羡慕我铭记至今。而也令我产生了朦胧的向往:远方。
但我似乎去不了远方。尤其是当我22岁的我,求学四年,考研失败,求职受挫,恋爱无果。
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餐,粥很烫,爸几乎是不容商榷地命令我去国考,说只要分数过得去,就能谋到很“稳定”的职位。妈端上菜,说着早我一年毕业的阳阳表哥的顺利,“阳阳哥是个男孩,回家后工作稳定,不愁找不到对象。你不一样,你都22岁啦,工作安稳了好成家。”
顾不得被热粥烫红了舌头,我抬头问了句:“妈,当年有人劝表舅继承粮站工作吗?当年有人劝你早早嫁人吗?”
爸生气了:“你妈22岁时就有了你,怎么你22岁了还是个孩子脾气?”
妈吃起饭来,没再理我们。
2.我的表哥
其实跟妈相比,我有个不一样的表哥。
小学开始,我就体会着来自家里人的充分双标:我偶尔考到85分一定会被骂,考到95分姥爷就又会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表哥呢,考80分姥爷就要宴请全家,有时考得差,姥爷还要宴请全家,因为担心是表哥最近状态差,需要关心。
德智体美劳五项全废的他,便成了我记忆中唯一的“别人家的孩子”——就因为他是老王家独苗。然而我自小就鄙视他:虽然带把,可他太听话,活得完全没有想象力。
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毕业后便在质检局工作,月薪4000,朝九晚五,六险一金,就差表嫂。而表哥却老老实实,情史干净得像没用过的厕纸。
而我,终究是没有去当公务员的,在广告公司做起了文案策划,工作还算有趣,收入时高时低。
毕业第一年春节,我包了2000块的红包给姥姥姥爷,姥姥姥爷开心得收下后,拿出了要给表哥送的新跑鞋。餐桌上,当我因为恋人没踪影而被家人逼问,表哥却因为保持单身而在一片关怀中满面春风……于是,当被姥爷第573次骂我“没出息”“怎么连个男朋友都领不回来”“姑娘家一个月就算赚20000块不也是得平淡生活?”“不成家成什么体统?”之后,我爆发了。
“就你们王一阳出息,一个月4000块的工资,他追得起的姑娘还没出生呢吧?追我的男生一大堆,我唯一会用脏字拒绝的就是王一阳这种!”
话没说完,我竖起中指,沐浴着表哥懵逼的眼神出了门。去你妹的大表哥。经济独立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楼道里15分钟的闲适安然后,表哥突然出现在烟雾迷漫的楼道里。
3.“你特恨我吧?”
“刚骂完你,没听过瘾是吗?老爷子没事儿吧?”我吐一口烟,尽量表现出关怀。
“你的分寸把握得还可以,只是‘有点儿’出格而已。”
“如果你追出来就为了劝我乖乖嫁人生子,那就权当你已经说过我也已经骂回去了你可以去跟家里老爷子复命了。趁我一口烟心情正好,咱俩别动手。”
嗯,一口气怼人才是我的强项。
“你特恨我吧?”
表哥忽然这么一问,气氛变得暧昧了。而我只能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字来充分表达我的不屑。
表哥没生气,夺了我手里的烟,自顾自抽起来:
“其实,我挺羡慕你。你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父母养老又不用你管,没钱也可以任性啊。”
“你TM找茬是吧?”暧昧的气氛没了,我抬起手来就想给他胸口一记重锤,他却说了句让我顿时柔软的话——“你还小。”熟人那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表哥的声音还挺有磁性。
“你还小。爱闯就要去闯,别留在家。”
扔出去的拳头,只拿回了烟头,一时有点语塞。抽口烟,我看他似乎还想说。
“哥以为只有哥是从来都选不了的,所以哥一向废柴。但最近越来越觉得,其实你也选不了,也正是因为你选不了,所以你必须这么努力。要是不离开家,你也完了。”
一支烟抽毕,我掐灭烟头,稳准狠得弹到下一楼层的垃圾筐里。心想——
我表哥,跟我妈的表哥,真的太不一样了。
4.幸亏,我不是男人
工作一年半后,攒了点经验和资金,也腻烦了家里的管束和没结果的旧恋情。我终于决定去上海了。
表哥得知后比我兴奋。一通电话,五分钟内就约出来撸串儿。
两瓶啤酒下肚,这位闲人青年露出了“话痨”真面目——
“哥可就你一个妹,舍不得,但你这么优秀漂亮会来事儿,肯定能混的好;万一混不好了,一个电话,哥给你打钱。你成功了,就是哥成功了;你开心了,就是哥开心了;你挣钱了——”
“我挣钱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撸一口涮毛肚,假装冷冷地道。对面的抖M妹控显然十分受用。
“总之……你辞职了,小鸟飞了,哥高兴。不光为了你,也为了哥,咱俩走一个。”没等我举杯,他一饮而尽。
忽然之间,我感受到表哥压在我身上的重量。
当我们说起女权主义,总像是代表所有女性对一切男人都发起挑衅。但常常忽略:其实是两个性别都共同承受的悲哀。
他本可以是个很好的木匠,却做了个脾气坏难服众的科长;她本可以浪迹天涯走四方,却迫于年纪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新郎。单性社会中,在赋予男性权利剥夺女性权利的同时,也固化了两个性别的功能和形象。
那天撸爽了,也喝嗨了。我送表哥回舅舅家,他一路上都在对我说:“幸亏,你不是男人。”
现在的表哥,娶了个护士做老婆,生了女儿名叫“朵儿”。丈母娘家给买了车,表哥便开车接送老婆,或者利用工作闲暇在外面跑快车。而我在上海忙得没时间恋爱,依旧单身,薪资真到了2W,也真像姥爷说得那样,平平淡淡。当然,每逢过年犹如过关。
但比起我的表哥,想到他就要这样“没出息”下去了,我便深以为:还好,我不是他;幸亏,我不是男人。
P.S.
最近一两年很少回家,妈的电话愈发难挂断,她絮叨个没完总就是那些事儿。但前天的电话内容新鲜点:表舅回国了。妈说时隔几十年,大家能聊的就只有孩子。妈说她很骄傲地告诉表舅“闺女在上海呢,累,但她喜欢就随她去”。妈还说,表舅跟年轻时差不多,清瘦但矍铄。我想象着表舅的样子。
挂掉电话,我翻着妈妈的朋友圈里比一般中老年人高出几个逼格的养生分享,才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妈也很爱中医。可她是跟她的表哥一样的热爱吗?她曾经有过机会争取吗?
我不知道,她从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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