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曾做我的顶头上司十几年，调离后我和同事经常谈论他，把他的各种行为作为反面教材来分析讨论。
先说说老史来之前我们单位的背景。国家部委直属单位，之前的一把手非常强势，得罪不少人，给大领导告状的信像雪片一样纷纷不断，一把手后来调到地方任职去了，原来的二把手主持工作，这样过了一年，单位人事局开始着手为我们单位一把手的岗位选人。因为选聘工作是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我们主持工作的二把手报了名，还有几个外单位报名的，其中一个就是老史。
事业单位选聘有一个环节就是民意测评，单位全体员工投票表明自己的态度，最后当选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在民意测评中票数过半。在投票前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了单位一个处长的电话。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处长，平常跟我没有什么交往，却突然打电话跟我说起选聘的事，她劝说我不要投现在主持工作的二把手，说他跟着原来的一把手干了多少多少坏事，弄了多少项目多少钱，没有给单位带来任何效益，中饱私囊等等。我当时就震惊了，那是第一次有人赤裸裸地跟我拉票，而且如此直接地说自己上司的劣迹，对当时单纯如一张白纸的我，听这样的话真是战战兢兢。她最后跟我说：你知道咱们原来的一把手是怎么调走的吗？是因为告的人太多了，大领导们都烦了，他是没办法了被迫调走的。
“那我们投谁呢？”我非常幼稚地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整个的心灵都是无助的，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要不是这个电话，我是铁定要投主持工作的二把手的，因为所有候选人中我只认识他一个人，也只了解他一个人。当时自以为因为了解他，所以要投他，而一个电话后却变成了因为了解他，所以不投他了，他并没有变，是我变了，一个电话改变了我想事情的方式。
投谁呢？女处长几乎没有犹豫就说：这次应聘的有个某某单位的老史，我觉得不错，他们单位经营得也挺好的，要不咱们就投他吧。就算他来以后不如想象的好，怎么也比现在这个人好。
后来老史就当了我们单位一把手。直到宣布他任命时我才见到他，当时大家都到大会议室去参加宣布任命的会，我进会议室时看见老史站在门外等领导，他的长相实在太平庸了，个头不高，面孔也没有任何亮点，有点土气，虽说才四十几岁，可他满脸倦容，皱纹纵横，显得非常憔悴。那天他还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很硬的西装，但他跟西装这种装束有些不搭调。领导和人事局的人到来时他马上像是笑出了一朵花，样子有些谄媚。我对老史的外表相当看不上，但同时莫名其妙地，倒有些高兴，从他土气和庸俗的外表下我看到了一颗卑微的心灵，我想一个对自己没信心的人做领导，至少不会太为难人吧。
果然，老史上任后非常低调，他对任何人都很温和，从来不说重话，对单位最不起眼的边缘人都友好相待，一度令我深深被打动，觉得他是个好人。
新的一把手一到岗，单位马上有些人常常去他办公室去秘聊了，我不知道他们找新领导密聊的内容，大概不过是献殷勤、巴结讨好和臧否他人吧，总之，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看来，人们找老史说话，都各有各的目的，说的话不一定是心里话，其实在我们单位人们跟谁说话都不一定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却一定是有目的的。老史也会叫单位同事一个个去他办公室谈话，也叫过我，不过从谈话内容可以听得出，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我那时候确实还年轻。
这样聊了一段时间，老史就有了几个他以为的亲信，然后因为单位中层干部许久没有动了，老史就开始着手处长的竞聘工作。那时候不知道他听信了哪个“亲信”的话，竟然重组处室，并且把两个处长拿掉了。
这一下不得了了，整个单位炸了锅，本来单位就充斥着八卦和圈子，这一来一下子给了很多负能量冒出的机会，特别是两个被拿掉的处长，立刻不怎么来上班了，而且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每天都是怨言和牢骚，有些本来看不上老史或者别有目的的，乘机开始语含讥讽，针砭时弊。
老史拿下了两个处长，他也有起用的人，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处长，还有一个以前被我们强势的一把手贬到边缘部门的盛处长，立刻都被重用了。女处长本来是个很精干的人，略略有些强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了老史以后显得随和了很多，仿佛跟老史干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似的。盛处长本来一直是被人瞧不起的，忽然被一把手重用，一下子兴奋起来，干工作特别积极，几乎承担了我们单位所有重量级的工作。老史什么事儿都找他，他也都应着，不幸的是他是我们处的处长，所以我们都跟着倒霉了，干得活儿最多，却一点好处没有。
单位一下子冒出来了好多反对老史的人，写匿名信的，煽风点火的，到领导和各司局说坏话的。人们跟老史说话都不咋客气，老史忙着应对那些反抗他的人，他忽然变得无比害怕得罪人。对任何反对他的人他都笑脸相陪，在利益上相让，反正是单位的钱，该给好处给好处。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些得了好处的人不但不会感激他，说他好话，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更加反对他。
反对老史的人得了好处，同时那些支持老史的人却处处受限制、受委屈。单位有创收，年末分奖金，我们处里创收很多，根据规定我们应该得到比较多的奖金，但老史怕他偏爱我们处长，又给我们处多分奖金会被人骂、被人告，就到我们处来给我们做工作，给我们分的奖金只比平均奖高一点点。另一个处，比我们创收多一些，奖金就高出好多。我们心里不服气却也没有办法。
老史后来又弄了一次副处长竞聘，但是就低调了很多了，自己想弄上去的人没弄上去，完全凭着大家的打分安排的。
后来，每年年终对领导干部的考核时，我都会被拉票，背后有人要求我给老史打“不称职”，当然现在再也不会是那个女处长了，她已经完全是老史的人了。但女处长也会觉得委屈，她成了一把手的人之后，反而成了少数派，因为反对一把手的人占多数。女处长有一次跟我说：“老史真不会当官，人权，财权，全部在他手里，结果竟被他弄成这样。”
每次有人来拉票的时候我都很纠结，老史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管理者，但是另一方面呢，他人似乎又不坏，对一个不算坏的人职业上挖坑，我有点下不去手。所以有一次在人事局的某处长问我对老史的意见时，我竟当场陷入了难堪的选择困难症。我想了半天说“打基本称职吧。”人事处长说：“基本称职就是不及格的意思啊，你要懂。”“啊？这样啊？那……”我犹豫半天，“那打称职吧。”
领导评价标准有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四个档次，我以前给领导打分总是优秀挡，连称职都没打过的。
“你到底是要打基本称职，还是称职？”
人事部门负责谈话的人是两个人，这个处长提醒我“基本称职就是不及格”，其实是在为老史说话，但我改口说称职呢，他也不好马上就写上去，还要确认。我在他需要确认的当儿又纠结和犹豫了半天。后来这个人事处长笑着跟我说：“语石啊，你也是副处长了，将来要当处长，可能还要当更大的领导，在评价领导这些方面一定要有个主见啊。”
“好吧，打称职。”我说。我想老史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配当一个厅局级单位的一把手，可是在行动上却还是放了他一马，天生厚道真没办法。
老史在我们单位干了十几年，每年的年末员工测评都在称职和基本称职之间徘徊，按人事部门的说法，基本称职就是不及格，他后来连续三年基本称职，也就是连续三年不及格，单位领导和人事部门都受不了了。
盛处长，老史一直想重用的人，陪着老史辛辛苦苦干了十几年，一直梦想着升副局级，可因为老史不服众，盛处长反而成了人们的靶子，连着参加三次副局竞聘都以失败告终，反而是我们单位另外一个姓汪的处长被人事局任命为单位副主任。到最后盛处长也有些泄气了，他不想好好干了，可是老史还是什么事儿都拉着他干，弄得有些尴尬。
老史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像是我们单位一把手的角色，人看上去土，花钱抠，在自己监管的对象面前也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的样子，不像后来升上去的汪主任，虽然是副职，却到哪儿都天然带着一凛然志气，人们会围着他转。
后来的结局也有些狗血，老史竟然跟给我打电话拉票的那个女处长搞到一起了，这事被同事发现，告到了领导那里。领导本来因为他连着几年基本称职就很头疼，又发生这种事，就找了个茬把他调走了。
不过老史这种猥琐的人反而天生好命，领导把他调到企业去后企业效益连年居高，加上国企改革工资管制放开，老史一下子变成了高收入阶层，据说在那地方收入一下子翻了好几倍，还不用干什么太多事，不用负太多责任，像老史这样的人，估计开心了吧。
虽然老史的结局还不错，但他在我们单位失败的管理经验成了同事们经常私下密聊的话题。总结起来，老史就是不敢得罪人，越不敢得罪人越不敢施行自己的意志，结果反对自己的人没有拉拢过来，反而把支持自己的人逼走了。
我们单位十几年没什么发展，八九年没有一个人升职。很多人说老史把我们单位害了。至今想想老史那张脸，一张平庸的脸上翻起的厚厚的嘴唇，心里还会泛起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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