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图侵删
今天还是写写冯骥才早年写的一部小说《抬头老婆低头汉》，该作品被收录于他的多本小说集中，得益于近日重读他的集子，看完最后一个字，意犹未尽之余，不免扼腕叹息。所以，还是写点什么下来，给自己留个足迹。
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对普通至极的夫妻，男女两人同岁。女的姓于，便是抬头老婆，是一家袜子厂的办公室主任；男的姓龚，便是低头汉，人送外号“老闷儿”，是一家百货公司的会计。说他们普通，是因为别人家的吃喝拉撒睡，他俩也一样没什么特别。但，他们又是这天地间极不普通的两口子，为啥这么说呢？在冯骥才的笔下，只用了一个词——阴阳颠倒。何为“阴阳颠倒”？他把老祖宗都搬了出来，咱一起看看：
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对不对？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撸起袖子干活儿；深夜里，月光没什么劲儿，又凉又冷，阴气袭人，只能盖上被子睡觉。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阴。至于天与地、火与水、男与女，更是阴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阴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不行；单是阴，太柔太弱也不行。阴阳就得搭配一起，还要各尽其能，各司其职。比方男女结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陌生人敲门，一准儿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哪有把老婆推在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无论古今中外全是这样。这叫作天经地义。
好家伙，这么多阴啊阳啊，刚啊柔啊，男啊女啊的说法，无非是为了说明白一件事，一个正常组合的家庭，就应该是男主外女主内，换言之，应该是抬头汉子低头婆娘，而这一家，可算是乾坤颠倒，阴阳易位。让人不免在开头便眼前一亮，忍不住继续一探精彩。
这部小说是按照事件发展顺序完成的，推动情节进展的线索我认为有两条，明线是老闷儿下岗再就业，暗线则是夫妻两人的感情。
“抬头老婆低头汉”，这是北方对这种夫妻的俗称，光是看这几个字就足够有趣。抬头老婆，书中是这样立她的人设的：
于姐精明强干。鼓鼓一对球眼，像总开着的一对小灯亮闪闪。她身上的一切都和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开外的人，没一根白发，满头又黑又亮齐刷刷。嘴唇薄，话说得干脆利索；手瘦硬，干活儿正得用；两条直腿走路快，骑车也快，上下车骗腿时动作像个骑兵。别小看了这个连初中也没毕业的女人家，论干活儿她才是袜子厂的一把手。凭着她勤快能干，办法多，又不惜力气，硬叫这小厂子一百来号人有吃有喝有钱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这么长的一段描写，看完，只觉得眼前站着个利落干练的女人，这女人为啥能把老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呢？上边不是写着——她把袜子厂都救活了。所以，看到这里，更让我好奇，这样的一位主人公为啥要找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咋说是个窝囊人呢，那“老闷儿”的称呼就已经很形象了。想想看，一个家里头，好像有一只吵个不停的喇叭就足够了，但到底老龚有多“闷”，还是来看看吧：
他人闷，模样也闷，好像在罐里盒里箱子里捂久了，抽抽巴巴，乌里乌涂。黑脸的人本来就让人看不清楚，一双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镜片后边，很难看出他的心思。他从不张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病，但身子软绵绵，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斜挎着一个长背带的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边的百货公司做会计。有人说他这样挎包是因为包里边装的全是账本，提在手里不保险，会丢，会被抢，套在身上才牢靠。
一个人的个性全写在脸上了。不得不说，老一辈的作家对人物的观察尤其细腻，描写起来，不着痕迹，不用气力，就栩栩如生了。一个蔫了吧唧，闷了吧唧的老龚就这样“立”住了。除此以外，文中还讲到他走路很慢，不会骑车；脚步极轻，没有声音；从不与人争执，也不善于和人交往。这样一个人，又碰到那样一个人，我倒是觉得女外男内，——合情合理了。
作品中还有一段小插曲，对人物个性异质化的塑造很成功，同时也表现出夫妻两人在外人看来的阴阳倒置现象，其实并不严谨。这段插曲是围绕一只突然闯进屋里的蝙蝠展开的。抬头老婆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怕一切活物，在保护家人和立刻逃跑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不仅夺路奔逃，还把跑得慢了半拍的老闷儿关在了屋里。哎呀呀，写到这里我就想笑，这情节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了，我深信这样的情形一定也在我们身边经常上演。抬头老婆在外边喊：“该死，你一个大男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别出来！”就是这句话，把正在屋里，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闷激起了斗志，他大喊着，从门口把扫帚举了起来，开始与蝙蝠大战。
现在再看一遍，我想，如果是我写，怎么把这段呈现得更为精彩些呢？正面描写？不，冯骥才选择了侧面描写，而这个角度实在是选得精妙。他写：
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见丈夫抡动扫帚的身影，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从未如此英勇。伴随着丈夫的英姿，那一闪一闪的东西就是发狂的蝙蝠的影子。
其中，作者运用了听觉描写，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摔倒的声音，戛然而止的声音，突然爆发的大叫，所谓隔窗有耳，作为读者，也感受得极为深切。抬头老婆拉着儿子推门进去，只见一片狼藉中，老闷正趴在地中间，手里的扫帚将那只可怜的蝙蝠顶死在了墙角。
老婆说：“老闷儿，你还真把它弄死了。”把他拉起来。儿子兴奋地说：“我爸真棒，我爸是巨无霸。”颤颤巍巍的老闷儿说：“我行……”
一家三口，突然转变的口吻和画风，瞬间让某种感觉升温了。老婆更是及时地肯定了男人“行”的这一面。这里边，我有两点较浅的思考：结合故事的走向和结局，我认为这里其实是个伏笔，即老闷内心深处的“勇敢”是需要在某个特定情景下被点燃的；老婆也发现了男人并不像日常表现得那么糟糕，甚至说一无是处，所以在“是不是真爱”这个问题上，对婚姻中另一半的“崇拜”其实是有出处的。
说到这里，其实整个故事才即将打开，随着老闷的下岗，他的命运轨道发生了彻底的大偏移，而在后续的事件中，我才慢慢明白，为啥这个抬头老婆的心里对男人是真爱。
首先，下岗后，以老闷的性格和年龄，很难再找到新工作，但，就是那么巧，一个高工资的机会摆在了他面前。为了给丈夫壮胆，老婆陪着一起去的，没想到这却是个“坑”，犯法的事情可不能干，抬头老婆拉着老公拔腿就走。由此可见，夫妻两人的是非观念很统一，且都是正派人。
工作没找成，老闷儿又不甘于只是在家干活伸手要钱，于是又有了两段职业经历。一个是跟着万大哥去摆摊买花生仁，结果因为怕被熟人笑话，硬是一声也不敢吭，结果就是一粒花生仁也没卖出去。然后，他又去卖盗版光盘，结果被别人联合起来骗了个干干净净。经历了连续两次打击，老闷儿彻底“闷”了。
一切转机在半年后到来。
老闷的小舅子给他们带来了一个人，曹胖子。冯骥才写他的外貌只是一笔带过：人挺白，谢顶，凸起的秃脑壳油光贼亮，像浇了一勺油。看这描述大概能猜出对方干嘛的了，嗯，曾是个掌勺的，而且还是个略有想法的胖子。在三人的共同努力下，“欢喜锅”在洋货街一炮而红，从马路餐馆的几张破桌子到租下店面，从啥都没有到置办下两台小灵通，一切似乎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这期间，抬头老婆和曹胖子眉来眼去，把老闷儿当王八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不想多事的老闷儿选择踏实干活和隐忍，反而让曹胖子得寸进尺，从言语侮辱到动手，甚至还把老闷打得头破血流。看到这儿，高潮来了，让人过瘾。
于姐竟然举着一根木棍冲到摊上，将醉酒后的曹胖子一顿狠揍。这一阵疯打，也让洋货街的人见识了孰真孰假，加上她最后扔下的那句：“别以为我家没人！”一切都无须辩驳了。
爱情在，买卖在，日子闪闪发亮，但愈来愈重的阴气也跟着来了。老闷儿想帮店里买点杉篙搭大棚用，结果，出了车祸，两人从阴阳倒置变成了阴阳永隔。现场之惨烈可想而知，但冯骥才只用这样几句就把痛苦升级了，可以说是振聋发聩：
场面之惨烈就没法细说了，血淋淋的和屠宰场一样，横七竖八的根本认不出人。曹胖子灵机一动，用手机拨通老闷儿小灵通的号码，居然不远处的一堆黑乎乎的血肉里响起铃声。
老闷儿死后，于姐砸了店里的砂锅，老曹也砸了后厨的大铁锅，往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欢喜餐厅变成秋天的一场风，毫无留恋地消失了。故事的结局，餐厅关了，于姐也回到了袜子厂，但是她不再是原来那个抬头老婆了，作者写：
平安街的老街坊们惊奇地看到，从眼前走过的于姐不再像从前那样抬着下巴，目光四射，不时和熟人大声地打招呼。她垂下头来，手领着儿子默默而行。人们说，她这样反倒更有些女人味儿。
这最后一句，不禁让我心疼。
文末，还有这样两段，让我思索良久：
开始都以为她死了丈夫，打击太重，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后来竟发现，先前那股子阳刚气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难道她那种昂首挺胸的样子并非与生俱来？难道是老闷儿的懦弱与衰萎，才迫使她雄赳赳地站到前台来？
这些话问得好，却无人能答，若问她本人，则更难说清。人最说不好的，其实就是自己。
读者也是看客，自己的事情往往自己最说不清楚。我同意这个看法。阴阳对立，相辅相生，自然是因为有了低头的老闷儿，才有了抬头的于姐。真是令人叹息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