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扶桑花（完）

明·李时珍 《本草纲目·木三·扶桑》：“扶桑产南方，乃木槿别种。其枝柯柔弱，叶深绿，微涩如桑。其花有红黄白三色，红者尤贵，呼为朱槿。

扶桑虽然非富非贵之树，因为南方种植久远且普遍，走进千家万户的篱笆生活，也走进了诗人的名句中：屈原《九歌 东君》中写“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阮籍《咏怀》的“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李白《拟古其九》的“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还有徐寅《晓》的“和晴耸扶桑辔,借与寰瀛看早晖”。

而我想讲述的，是我家阳台上那夭夭盛开的扶桑花的故事。

去年也正是春末时节的一个周日，女儿病重住院，我和也生病的丈夫去乌鲁木齐北路的怀恩堂找神父祈祷。出来时，两人都被专门兜售花草的板车上的一珠扶桑花给吸引住了。卖花之人事先了解这里周末有很多人来做礼拜，所以早早把自己的七八盆花草摆在必经之路边，等着客人挑选。那盆扶桑花虽然矮小，确是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尤其以开出的那朵硕大鲜艳的花朵耀眼。和旁边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一起，简直是众星拱月，万绿葱中一抹红。生病前后的丈夫从来不爱花草，但那一刻他也被那大朵的鲜红吸引，主动提出把它买回家。

我是惯看扶桑花长大的。农村菜园子就是用扶桑树做篱笆，把一片一片的菜地围起来。这片篱笆围起来的是萝卜白菜，那片篱笆围起来的是茄子辣椒。偌大的菜园子被手牵手肩搭肩的扶桑花灌木保护起来了，这一片和那一片中间用一扇竹做的门容主人进出。鸡鸭天生调皮聪明，专爱钻篱笆下面的空隙。经常看到它们三三两两相约，一个接一个从比较稀疏的树枝空隙中欢乐地钻过来钻过去。扶桑花做的篱笆墙，真可谓防牛羊不妨鸡鸭。而于小姑娘的我，最喜见的，却是那些扶桑篱笆上星星朵朵开放，安静又美好的花朵。

但我儿时的扶桑花花朵是白色的，花瓣单层，花朵较小。而这次买回家的这盆开出的扶桑花却是不一样的：首先它红得非常正点，大红花瓣薄而宽大，九片瓣儿层叠交织，中间包裹着精巧舌头一样漂亮的蕊。花之色艳，花之形繁，花之蕊妖。盛开的花朵仿佛一个刚出阁的姑娘，一分好奇，两分娇羞，三分艳丽，四分大气。因为原来园丁精心培育，叶子貌似也比农村篱笆上的扶桑树要肥大宽厚，颜色也翠绿欲滴的。整株扶桑树，绿浓红艳，生机盎然，一团喜色。远触色妖灼人眼目，近观富贵暖人心田。端放客厅满堂生辉，置阳台摇曳生怜。难怪扶桑花又被称之为木槿牡丹，确是有几分相似的。仿佛我儿时乡村那个扶桑花是朴素的村姑，而这个是庙堂贵气的大家闺秀。

我发现这不起眼的扶桑花，在盛开时不求美誉，落地的花朵仍然凋而不零，败而不谢！虽然没有谁注意到它的执着，但它却将美好的一面无私的献给人们，就连死去也含着美！随后，这盆花又给了我另外一个惊喜。虽然它花期很短，一般三天左右自动凋零，但它是月月开花的！都道是“花无百日红”，原来扶桑也可以月月是花期，只有营养和温度合宜，枝头闲来总开花。我们买的时候是春末，正是它开花的旺季，它自己隔一段时间开放一朵两朵的。整个夏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并没有时间或者心情精心打理它。它兀自开花，且花期频繁，实在是给家里增加了很多生机和喜悦。尤其是丈夫，越到后来越喜欢这盆植物，或去打探开花，或去浇灌，或者直接陪伴它。他若在家就会坐在阳台上这珠夭夭摇曳的扶桑花旁边，吹起《红楼梦》里《枉凝眉》《葬花吟》，有时候是《二泉映月》。他的笛声已不如年轻时洪亮悠扬，而是婉转低沉绵长忧伤，如纤手轻抚着扶桑花瓣，怜之爱之，依依不舍。若扶桑花有记忆，他们是曾经被笛声陪伴过的；若落花也有情义，他们是被笛声留恋过的。后面笛声不再响起的时光里，依然盛开的扶桑花和叶子们，是否还会怀念当初乐之流转，风之伴舞，人物交流的画面呢？

那年整个秋冬都是萧索无趣的，一如我的心情。

那个冬天好冷啊，据报道是60年来上海最冷最漫长的冬天。阳台外小区院子里的其他常绿植物叶子基本都落光了。尤其是一颗颗杏树只剩下灰色的枝桠，完全看不出夏天枝繁叶茂的状态。因为寒冷，第一批被冻死的就是水分比较足的芦荟之类的植物，几乎一株不剩；当初也开花的小月季，也扛不住零下8度的上海气候，叶子和杆子都枯死（或许是哭死）了。阳台的其它花木也都随之凋零，可是这盆扶桑花兀自开放。它是不管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只要有水、养分和阳光，它的鲜花仍旧我自盛开。虽然花朵不如夏天那么大那么艳，但冬天开花是件新奇不易的事情啊！望着不畏寒风中努力冒出的小花苞，全家人都为这盆扶桑花而喜乐。扶桑花依然在每天或隔三两天的早晨，悄然绽放一朵又一朵大红的花。花瓣薄如蝉翼，外大里小，层叠交错，在近处，还能嗅到缕缕清香，给人一种朴素的美。上海的冬天北风呼啸万物凋零，家来开花的那盆扶桑花给我们家带来了温馨和快乐。天气太过寒冷的时候，我把它搬进卧室里面来；或者直接上客厅和我们家人呆着，放佛它也是一个家庭成员似的。记得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我都持续把它放在客厅，有时候还会移动到靠近玻璃阳光的下面晒半天太阳。上海最冷的那些天，一朵鲜花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依旧开放了，女儿早晨起来看到后简直是奔走相告！

那朵花开了超过一个星期，但它也成了冬天最后的一朵花。因为阳光不够的缘故，扶桑树叶子逐渐变黄了，而且似乎有掉下来的迹象。我想它还是应该到阳台上接受日照比较好，于是又把它搬回阳台。那天晚上我回家很晚，累得自己都没好好洗漱就睡下了。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一个灵惊意识到昨晚忘记把花搬回内室了。匆匆赶到阳台一看，扶桑花早已凋零不见，大部分叶子也都被四散吹落了。真可谓：落叶满地情难断，空留枝桠心悲伤。花红叶绿一夜逝，何日美好再如常？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悲伤停下。剩下被冻过的扶桑树叶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相继凋落，过年前后几乎全部掉光了，犹如一个深度化疗脱发的病人，不忍直视。我的愧疚随着一片片叶子的落下而加深，悲伤也一日复加一日，直到自己也病倒了。我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它瑟瑟地抖在寒风里。像两个吵架的恋人装作互不关心，又像两个同时失去最爱同病相怜的朋友。它在想：女主人这次病得这么重，不知道何时才能康复呢！我在想：刺骨的寒风冻落了你全部的叶子，你现在还活着吗？我们彼此有时是：情到深处默相望，转身掩泪各悲伤。自古花无百日好，人生处处是无常。春节时我身体稍微好的时候，带孩子去了泰国过年，只想带走一冬的寒冷和悲伤。希望泰国的火热，可以温暖我的胸膛，带回来生命的阳光。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有天早晨，我突然发现阳光下的扶桑树上，仿佛有小突起冒出来。定睛细看，原来突起是一个新长的嫩芽！难道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开始啦！那段时间我像女儿那样兴奋和天真，日日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奔往阳台上蹲点看芽！真的是新芽！新鲜嫩绿的新芽！象征着生命再来美好重现的新芽！我一只一只的记着，想着，念着，牵挂着，比对热恋中的情人还用心。我每天坚持给它浇灌淘米水，还每天在它旁边陪她读书，远胜丈夫当初给它吹笛的时间。那些听丈夫笛声的叶子和花都已经随风而去了，现在我要用我的诗书文章再次唤醒它的生命。我喜欢每天花很多时间陪它，我想它也是喜欢我的陪伴的吧。像两个吵架的恋人和好如初，甜蜜恩爱终日厮守。它在那里生长，我在旁边读书，阳光和春天包裹着我们。春芽新长成，书香伴晨昏。相看两不厌，无声胜有声。

扶桑花嫩绿的新芽春笋般逐渐冒出来，一排排似幼儿园小班的小脑袋。慢慢地，它们长大，长高，开始散叶。若发现有芽被花盆顶住，我会想办法给它挪一挪；若有枝条容易被晾晒的衣服碰到，我拿一根布条把它绑直一些避免伤害。一个人心静的时候，能清晰感觉到叶子生长的声音，轻细而温柔，执着和热烈。存蓄一个冬天的静默能量，此刻早已被春天和我的热情唤醒。它在树枝里流动，在水养供给和光和反应下，碰撞着迸发着生长着。生长、生长、生长、一直生长，一如急行军的日夜赶路，又如万里长征的坚定执着。一片新叶，两片新叶，片片新叶如期而至，带着重生的喜悦，带着奔跑的激情。半月前我才发现了第一颗绿豆般的新芽，一周后新芽就爬满了全部枝桠。两周后嫩绿的小叶统统打开，如小朋友的嘴唇一样咧开迎风欢笑。原来干瘦的树条因为绿叶的到来一夜变得生机勃勃，整个阳台都因为这些绿色被感染被点亮了。

一个月后，我身体大康，阳台的扶桑树也彻底变了样。只见婴儿手掌大小碧绿碧绿的叶子，肥硕光亮的挂满了曾经完全干枯的枝头。而且整树也像被手一夜拔高了似的，今春的个头已经无意中高了去年一倍。一盆扶桑阳春月，盈盈新叶爬满枝。蝶飞蜂绕为哪般，含苞待放为花痴。很快的，待新叶蓁蓁长齐整了，花蕾也自孕育好了。一周的功夫，满盆的鲜绿中间，就迎来了嫣红一朵。它开放得很快，就在清晨时分。你若在其旁边闭眼一会儿，你会惊奇地发现花蕾已变成花朵。今春的第一朵花，更是完胜初见的那一朵。因为扶桑已长高长大，粗壮的枝条绿得耀眼，一抹亮红将整个阳台其他植物全部比下去了，生命力渲染得家中每一个人都心花怒放。而且很快，没等第一朵落下，第二朵花苞就追上来了，呈“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局面。不久，几朵扶桑花早已完全绽开了，它们宽阔的花瓣火焰一样缀满了纤细的枝头，那灼目的颜色，仿佛是一首规模宏大的交响乐。诗经中《桃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大概就是这般美景了吧。我拍下了它最旺盛的模样，放进了微信的头像。

是的，它回来了，带着更大的感动。

一春的繁盛，一春的喜乐。因为朝夕相处，它的每一点变化都落在眼里；因为孩子般的疼爱，它的病痛自然也是我的病痛。它好，我喜；它病，我忧。正在枝繁叶茂之时，有一种白色会飞的细虫找上门来。它们寄生在扶桑叶上，叶下产卵，叶上生活。没多久光鲜的叶子们就给它们捣乱得黯淡无光，死气沉沉。一天我无意中碰到枝叶，看到大片白色虫子飞起来，才恍然大悟我的扶桑花遭虫灾了。家里是没有任何驱虫剂的，我就用了一个土办法去驱赶它。拿一块大的轻薄的抹布，打湿后仔细拭擦每一片叶子，无论前后上下。既可以把叶表的虫子碾死驱净，又可以把叶下的虫卵并除。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辛劳工作，成绩非常显著。整颗树都光鲜活亮了，所谓一份辛劳一分收获呀。女儿好奇地问我在干什么，我对她说，这是在给扶桑树洗脸呢，就像我小时候给你洗脸一样。好在事物发展总是螺旋式上升，曲折式前进，只要我们认准方向，执着前行。

春去夏来，我无论走到哪里，扶桑花和我之间，竟然产生了“青青子衿，幽幽我心”的挂念。平日里无论多忙，我们每天都会相见。暑假办理的美国旅游长达半个多月之久，它竟然成了我最大的牵挂。念它独自一花孤守阳台，平时抬眼下望就能看到女主人从楼下回家。现在望穿秋水都找不到熟悉的人，它会不会也牵挂我们呢？虽然在离开前给它浇灌了很多水，但我听说我们外出期间上海遭遇了台风，临近归程时我心早已堪忧。飞机赶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我扔下所有行李直奔阳台。只见：落叶飘满伤心地，独留空枝望君归。君若怜惜重爱我，新叶新生盼春回。我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内心隐隐作疼好似亏待了自己的孩子。当晚，我一连浇灌了三盆水，让它一次喝个够。第二天早晨再仔细看它，今春长出的很多新叶子也因为大风和干旱掉落过半，所剩的几片叶子也都是蜡黄轻薄，随时要脱落枝头的模样。阳台的其他植物要不别过脸去要不耷拉着脑袋，貌似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对主人深深的怒意。是啊，生活太无常，生命要守护。我只能更加用心地对待它们的变迁，对待无常的生活。于是，我又开始了每天黄昏的淘米水伺候，清晨的早起问候，还有恋爱似的擦拭它们的叶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天后，扶桑花耷拉的叶子就挺起了胸膛；一周后叶子颜色也由黄变绿；两周后光杆的枝头竟然又长满了新芽！现如今，半大的新叶又挂满了枝头，迎在风中或低语着或欢笑着或飞舞着。我的阳台重返绿色，旁边茉莉甚至还开出了三四朵白色的小花。我也重新坐在它们的中间，惬意地或品茶或品月或品花。

小小扶桑树在我家经历的是：死而复生，生而复病，病而复愈，愈而更好。

它看似不言不语，不能行走不能选择，被动等待自然的一切生命条件，但它的生命力比任何动物人类都要强大。它能经受干旱落叶，也能抵挡数九严寒。当遭遇困境的时候，它生命的能量可以一直潜伏在体内。一旦养分和阳光有机会降临，我的扶桑花就会努力实现重新涅槃。而我们人遇到生死却是不行。虽说能量守恒，我们非得经过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生命轮回，黄鹤一去不复返。人要是像它那样能量可以潜伏，生命可以暂停，生活可以重新来过该有多好！最让人羡慕的是，只要水分营养温度合宜，它还可以月月是花期，天天做新娘。它但有一点和我们人类相同，那就是生命的传承精神第一是牺牲精神。当遇到缺水缺营养的时候，它首先淘汰掉下面的老叶子，全力供养尖端的新叶。所以它的花叶都是自动选择牺牲掉的，他们把生命的机会留给了枝头的下一代。在这花开落叶之间，它做出了最受尊敬的选择：花开两天后落地还是花，死后也有美丽和尊严；一遇困境时，它的叶子为减少水分流失主动落下，整树活着才是王道。我喜欢它无论得失盛衰，生死病老，它都不悲不喜，从不悲春伤秋。就只是因为它是最普通也是最强大的一棵树。它的名字叫“树”。

我和扶桑花，本来互不相识。有缘进到我家，变成了我的家人。有时候我悲观地想，我再当它是家人，它也许都是毫不知情的。因为它只是一颗树，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也没有记忆。但事实证明，我对它的爱和用心，它可以用生命之花证明和回报给我看。我们的交流看似无声无效，其实每时每刻都是彼此真心的交换。花在，我在；花好，我好；它就是我的镜子，我就是它的生命。已经凋谢的花和叶子，让它随风而去；只要真心的守护，新的生命一定会再来。我希望后来的时光，都是我和我的扶桑花的幸福时光。突然想起唐代韦庄的《送日本国僧敬龙归》：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我也随手应和小诗一首，为我家的扶桑花：扶桑养在我家中，家在扶桑花叶丛。花开茶香互为伴，爱恨生死已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