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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朵荒凉的红花

两朵荒凉的红花

作者: 文化学者黎荔 | 来源:发表于2023-09-14 19:04 被阅读0次

    作者:黎荔

    在王安忆《黄土的儿子》这篇散文里读到对路遥的追忆。早年交往,当王安忆闻说陕北的贫困闭塞之时,不禁脱口而出对路遥说:“为什么不把人们从黄土高坡迁徙出去? ”这句无心的话显然刺伤了路遥的心,他呈现短暂的一怔,然后露出温和而宽容的微笑,他说,这怎么可以?我们对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时候,走在山里,满目黄土,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色的桃花,这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

    后来,在路遥安排下,1990年初春王安忆体验了一次难忘的陕北之旅。在陕北的旅途中,王安忆亲眼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总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条疏朗,那点点粉红几乎要被汹涌澎湃的黄土颜色淹没。黄土上的天空是格外的蓝,似乎专为了照耀这黄土,使这荒凉更加触目惊心。不明白在这样荒凉苍茫的土地上,为何能迸发出如此娇嫩的粉红桃花。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纯洁如处子的情感,在这荒凉苍茫的土地上,用尽全力,开放了花朵。这就是路遥眼中永远伤及心肺的景色。

    我不知道路遥为什么会对一枝桃花有这样深的感情。我一直在想,这样的桃花,对路遥而言到底有着怎样的特别寓意。我甚至设想过,这样的有南匈奴血统的硬汉站在黄土高原,面对着一株桃花流泪该是怎样的场景?

    同一种意思,与路遥萧条异代不同时的一位早逝女作家,也在其作品中表达过。萧红《呼兰河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在萧红的《呼兰河传》里,有一个漏粉的小作坊,粉坊里的人住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总唱着歌。那唱不是从工作中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如同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越觉得荒凉。萧红也像她笔下的一朵红花,想要往自由的方向闯,但是家庭禁锢、爱情漂流、乱世战争为她竖起了一道道高墙,她在这墙上艰难攀援着,倾尽全力、绚烂绽放。在表现萧红生平的电影《黄金时代》中,4张海报中3张都以红花为主题:红花从坚硬的土层里冒出,红花在砖墙前灯芯一般闪亮,红花在黑暗中片片凋零着。这朵不管不顾的红花就是萧红,真气充沛,个性盎然,又天真烂漫。

    崖上的桃花,墙上的红花,无不展现着原初生命的自然样态:生动,活泼,肆意汪洋。但作为背景衬托着的,是黄土塬上的光景,何等苦焦与恓惶,是东北小城草房里含着眼泪的歌声,卑微、孤苦、凄凉。路遥和萧红,都是对世界爱得无比浓烈又毫无保留的人,他们少有人能够匹敌的爱的能量,可以在最荒凉之处也开出一朵灼灼的花来,即使身临绝境,也要在绝境里开出花来。只可惜,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在完成写作高原的攀越之后,他们都身体衰竭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来不及老,就走了。结局荒凉,萧红不过31岁,而路遥42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都充满了不甘与激愤。临终前,萧红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路遥对前来医院探望的朋友说,生活被拦腰砍断,对于抱着宏大文学理想的路遥来说,这何等残酷!中途夭折,这带有强夺的意味,带有生吞活剥的意味。

    他们都饱经忧患,在坚强的外壳之下,有着柔软的部分,被感情抽得遍体鳞伤。他们写底层的辛酸与反抗,写底层小人物,饱含了感情,有着大怜悯。他们的文字是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带有土地乡村的浓烈的味道。他们的小说如同一道裂缝,在天聋地哑、浑浑莽莽的乡土大地中撕裂开一个缝隙,从中可瞥见真实的人性与悲欢离合,看到贫穷的无辜和纯洁。

    也许,他们的早逝和他们内在生命力的旺盛恰恰形成了一组悲剧性冲突,他们是拿命去写,这种灵光乍现的创作能力,与训练无关,就是生命力勃发的直接呈现。他们的写作仿佛只是在证明给别人看,在积蓄全部生命的力量喊出自己的声音。他们都是现当代中国文学史上深深的一道伤。

    无论于人生还是作品,萧红称得上是民国年代的一朵红花,鲜艳,张扬。但因一生困顿与飘零,越极致,越透着荒凉意味。而路遥啊,一想起路遥,眼前就映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硬汉在面对着一枝桃花流泪,他的身后是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原,遥远的天空映着疏淡花枝、孤独怒放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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