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二进贾府的时候,贾母的身份已经很尊贵了。
本来就是荣国公之妻,又是贾家最尊贵的老太太。现在又加上了贾贵妃的祖母。
年纪又大,儿子孙子重孙子儿媳孙媳重孙媳一堆。
故交好友又多,什么太妃、王妃、将军夫人、XX诰命,逢年过节需要应酬的时候,那真是人山人海。
别人是高处不胜寒,对于贾母来说,就有点高处不胜烦。
烦的点在于,她没法出去玩。
贾元春让她们出去打醮祈福,贾母好容易逮了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去玩。
说是出去玩,无非也就是换个新鲜的脸说客气话,换个地方看戏。
其他和在家的时候也没啥区别。
就这,还闹了个人仰马翻。
孙媳王熙凤跟前跟后忙,侄孙贾珍把老婆尤氏和全族的子侄拎过来伺候。
自己家一帮孩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够呛也就算了。
亲戚故交们听说贾母出来了,都忙着赶来送礼。
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 允 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
贾母好容易出来玩一趟,没玩开心不说,因为惊动人太多,反而后悔起来。
为了不再劳师动众的惊动人。贾母就只好在家宅着。
这个宅,还不是几天几十天在家宅。十几年如一日在家里宅。
她是贾家老祖宗嘛,身边当然不缺人陪。
问题是陪在她身边的都是什么人啊。
大儿媳邢夫人,贾母和她那真是话不投机。
二儿媳王夫人,木头一样,说一句答一句,就无聊无趣。
剩下薛姨妈和老嬷嬷们无非是奉承话和车轱辘一样来回倒。
有时候邢夫人或者王夫人冷场了,贾母还得帮她们打圆场,还要维护她们做太太的尊荣。
哪里是取乐,分明是应酬。
问题是,那些老嬷嬷也好、儿媳也好,亲戚也好,人家出于好心,孝心来陪你。你好意思驳她们的面子,好意思不让她们尽孝?
贾母得顾着贾家大局不是?得演出一副主仆融洽,婆慈媳孝的和乐大戏不是。
再者贾家上下几千口人,摩擦矛盾少不了,她也得这里安抚安抚那里训斥训斥。
好让一大家子总体上达到一个动态平衡。
就,又无聊又无趣还心累。
贾母陪老太太们聊天,几次聊着聊着就问孙子孙女,你们在干什么啊,手里的是啥?吃什么好吃的 ?
我也想玩,我也想吃。
贾母想摸鱼的那个心啊,呼之欲出。
也就王熙凤来了贾母能松口气,说笑话、应酬、方方面面的照看王熙凤一人包了。她就可以松口气。
可王熙凤要忙事业,料理家务,也不能一直陪她。
所以就可以看到凤姐一忙贾母就往孙子孙女们那边跑。
不想陪那群老太太玩,她们无聊无趣还得立规矩。
就想和孙子孙女一块玩,孙子孙女们好玩。
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的吩咐孙子孙女们,别光顾着作诗,也要做做字谜。
作诗我不会字谜我会啊。
快多想几个字谜带我一起玩。
孙子孙女们毕竟年纪小,和贾母的代沟有那么大那么长,就经常不带贾母玩。
所以贾母听见家里来了个村里老太太,直接就不放人了。
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贾家一把一把,乌央乌央的老嬷嬷哎。贾母缺老人家说话?
不就是图刘姥姥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奉承话也能说得更新鲜别致吗?
不就是图刘姥姥有村里的故事现编的谎话,能听个乐趣吗?
在刘姥姥面前贾母可以暂时不用去想家里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用演戏,不用想家里的“太太”们有哪块逆鳞是不能碰的。除了尊重最基本的礼貌礼仪外,心情是绝对放松的。
而刘姥姥也非常知趣,和贾母王夫人说神佛有灵,对贾宝玉就说小姑娘抽柴火。
贾母王夫人都听楞了,就留下刘姥姥,要带她看自己家的园子。
然后贾家所有的内斗都暂停了。
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的婆媳斗,邢夫人和王熙凤的婆媳斗。
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妯娌斗,李纨和王熙凤暗戳戳的妯娌斗。
王夫人和赵姨娘的妻妾斗。
管事媳妇们和贾家主子们的权力之争,婆子和大丫鬟们之间权力争斗。
所有的利益争夺恩怨情仇,
都在刘姥姥到来的那一刻,被暂时放下。
大家都睁大了眼去看这个和贾家截然不同的“乡野村妇”会有什么别致的话,别致的行为。
刘姥姥在贾家住了两天,贾家人就乐了两天。
与其说是贾母带着刘姥姥玩了两天,倒不如说刘姥姥带着贾家上下狂欢了两天。
反正贾母玩过了劲。
凤姐儿道:“从来没象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
凤姐这里说的显然是贾母。
刘姥姥游览大观园的一天,其实并没有受到很好的尊重。
先是王熙凤给刘姥姥戴了一头花,把她打扮成一个老妖精。惹得众人笑的了不得。
接着又和鸳鸯一起哄骗刘姥姥,让她饭前先说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这是贾家规矩。就又惹得贾家上上下下哈哈的大笑起来。
那刘姥姥知道凤姐在戏弄她吗?
知道。
而且从头到尾都知道。
王熙凤给刘姥姥戴花,刘姥姥立刻说一句“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鸳鸯哄刘姥姥按“规矩”说话,刘姥姥先声夺人,先说一句“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犟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刘姥姥在家的时候,曾经和女婿王狗儿讨论如何去贾家打秋风,言语爽利大方,却并不有趣。
刘姥姥一进贾府的时候,和周瑞家的商量见凤姐,在王熙凤处含羞忍臊的求告,言语中也不见俗野。
刘姥姥在二进贾府的时候,一开始也不过是编故事,言语中也并不那么有趣。
直到进了大观园,在凤姐的引导下,刘姥姥的言行才越发显得野趣起来。
刘姥姥有主动逗趣的时候。
“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
“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
也有被凤姐、鸳鸯挑唆着被动出洋相的时候。
然而事后刘姥姥先是暗指: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王熙凤立刻就陪笑: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
鸳鸯也进来陪笑: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王熙凤多刚强多不让人啊,被刘姥姥敲打立刻就服软。仅仅是因为她有错在先吗?
恐怕也有对刘姥姥情商智慧的折服吧!
得到凤姐鸳鸯两个人的赔礼后,刘姥姥再明牌: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这里刘姥姥和凤姐鸳鸯说话,还那么有野趣吗?
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
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
是不是正正常常的,一点都不好笑?
刘姥姥一直是在着意逗趣,好哄贾家人开心的。凤姐和鸳鸯的戏弄,她心里明镜一样。
刘姥姥知道凤姐和鸳鸯的戏弄,贾母知道吗?
刘姥姥是来贾家打秋风的穷亲戚。无官职无体面无银钱。
以贾母的教养品格,不会也不必故意折辱刘姥姥获得心理上的某种满足。同时也不会对刘姥姥有多么尊重。
刘姥姥不小心摔跤,贾母会问她: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却也不会郑重其事,而是笑骂小丫鬟们不赶紧扶起刘姥姥。
王熙凤、鸳鸯故意作弄刘姥姥,就算贾母事前没看出来,事后也知道了。
一个是最得意的孙媳妇,一个是最倚重的第一把手。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老太太。
孙媳妇和第一把手的用意还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是好意,是孝心。
每个人心里都有亲疏远近的。
贾母当然也有。
所以贾母对她们的心意欣然领会,不肯冷了她们的心意。
从多一个新鲜的面孔陪着玩,到被哄着开心。贾母对此也心知肚明。
如果贾母任凭晚辈们戏弄另一个老人逗乐逗趣,觉得理所当然,那贾母就不是可爱的老太太了。
就变成了平儿口中那个狂三诈四的人了。
显然贾母没有。
贾母送给刘姥姥两套儿自己的衣服。
衣服嘛,好像不值钱,何况又是平时自己不穿的。
贾家人的衣服可不是乱送的。
金钏儿跳井死亡后,王夫人送她衣服,以示对金钏儿“如女儿般看待”。
袭人在得到王夫人信任后,王夫人送她衣服,以示对袭人的看重。
到了贾母这个地位,对内别说是送衣服,就是给谁送个菜送个粥,那都是恩宠,都是莫大荣耀。
就是对外,亲贵们往来送礼也并不可着贵重的来。
王熙凤送给秦钟的见面礼也不过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
贾宝玉生日,亲舅舅送来的贺礼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尤氏送他一双鞋袜,凤姐儿送他一个宫制四面和合荷包,一件波斯国所制玩器。
可见,贾母送给刘姥姥两套自己的新衣服并不简薄。反而颇有几分自己人之间送礼的意思。
送东西比送钱更有人情味。(当然,刘姥姥肯定是缺钱的。^_^)
因为送东西代表着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两个人的情谊。
就不说贾母的衣服有多精致多昂贵,拿出去说是国公府夫人送的有多体面多能给自己抬身价了。
就只说贾母这东西一送,贾家上上下下的那些把刘姥姥当笑话看的奴婢们心里能不掂量一下吗?
这个刘姥姥,虽然她俗她野不懂礼仪(不是),可老太太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她,老太太认了这门亲。
贾家那些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豪仆们,再看刘姥姥的时候,还能像之前那样不尊重吗?
贾家上上下下送给刘姥姥的半炕东西,有多少是出于听见贾母看重刘姥姥想要讨好贾母,有多少是出于对刘姥姥的友好呢?
大部分人来说恐怕是兼而有之吧!
真正高明的管理者,敲打自己的下属的时候,从来不会气色更变,也不会动辄就给人嘴巴子。
只需要轻轻把自己的态度放出来,下属们自然领会照章办理。
既不冷了底下人的心,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刘姥姥和贾母偶然相识,短暂相会后,又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轨道。
贾母继续回归贵妇宅女的生活,会在下一次遇到新鲜又好玩的薛宝琴后,再次开心到飞起。
刘姥姥继续回归乡野村妇的生活。并在若干年后,巧救王熙凤的女儿贾母的重孙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