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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南去的车(小说)

我是南去的车(小说)

作者: 独行的老雕虫 | 来源:发表于2017-04-17 11:33 被阅读30次

    我是南去的车

    1990年7月,云山风景区因陡降暴雨主峰南坡坍塌,旋即发生巨大的泥石流,浊流滚滚,狂泻而下,中间夹杂着巨大的呼啸,煞是惊心动魄。当时有很多游客正在山上游玩,因雨陡来不及下山,纷纷躲进山腰中的几座亭台中避雨,大多被泥石流卷走。

    这些人当中,一位来自云山风景区南部三百里的阳城,是个中学教师,来参加省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的,叫辛炽如。

    一位来自风景区北部二百里的洛城,是个银行职员,来参加全省金融系统优秀工作者表彰大会的,叫韩清芷。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块巨石压在一个泥坑里。他挣扎着爬出来,觉得左臂钻心的疼,低头一看,肘部已露出了骨茬。他顾不得这些,拔腿就想快快逃离此地。

    “快,快来……拉我一把……”

    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呼唤。辛炽如头皮猛地一炸,差点没吓昏过去:劫难之后的野山谷里怎么会有声音呢?他连退数步,惊惧地定睛探视,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的心快要抖成碎片。

    “快,快来……救救我……”

    那低低的呼唤再次传来,辛炽如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斜依着一个浑身泥水的人。辛炽如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那人是个女子,满脸也是泥水和血水,上衣已成了碎条,胸膛上一片乌血。

    “还能走吗?” 辛炽如走近她问。

    “我的右腿好像断了……”她艰难地说。

    辛炽如想:看来她还不会立即死去。在这孤旷空阔的野谷里,找个同类相伴,总是一种寄托,一种安慰。他下决心把这个同类拖出去,要么拖向生路,要么共对死神。

    辛炽如伏下身去,查看她的腿伤,发现她的右膝上有一道又宽又深的沟,变了颜色的血水仍然汩汩地外冒。他用泥手将血水抹干,已看到了惨白的骨头。

    辛炽如想起了电影上包扎伤员的镜头,也想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但看看自己的衬衣,是妻子跑了几个商店,花了一百多块钱买的,平时都舍不得穿,此时怎么舍得撕破?他只好去这女子身上寻找,但她的上衣仅剩下了几块布条,下身的裙子正好有一道裂缝,他就抓起一角,用另一只手去扯。

    可是,没有象电影上那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有抓牢,猛一用力,裙子便从手中滑掉了。他连撕两次,仍然没能撕开,于是十分懊恼地用牙齿咬着一端,双手扯着另一端,用力一扯,裙子是扯烂了,但不是横断下来,而是又顺着原来的那道口子向上开了半尺有余,把那女子的胯部都给掀了出来。

    她有点怜悯地看着他那沮丧的脸,说:“这布料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高档产品。”

    辛炽如一气之下拽掉了自己的衬衣,一只脚踏着衣袖,双手抓着另一端用力一扯,只听“砰”的一声,衣袖便掉了下来。他拾起衣袖给她绑腿,却忍不住说了一句:“国产的衣料有时更有用!”

    那女子不知怎么惹恼了他,有点不服气,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笑。

    3

    残阳如血。头顶上的几片云被衬得惨黑。近处的山顶,已渐渐汇入了乌蓝的天。淡月如悬。山谷中树木稀疏,巨石散卧,形成一处处森森的暗影,偶尔有一些揪心的声响从暗影中传来,不知是虫蛇,还是被冲到此处濒死的游客艰难的挣扎……每一声都刺得他们耳膜欲碎,脑门欲裂。恐惧象张渔网,牢牢地罩住二人。

    重创之下,本已气息不畅的那个女子,被辛炽如拖着,艰难地往山谷外面爬。山路愈陡,她的喘息越粗,心跳的越急。趄趔了几次之后,她就瘫在了地上。

    辛炽如却不敢扔下她,山谷越来越恐怖,他需要有人相伴,他不敢设想在孤独之中承受恐惧折磨的滋味是什么样子。他来不及细想,一把把她拉上自己的背,驮着她一点一点地向外攀。

    山坡越来越陡,辛炽如的骨架似乎也在不断地嘭嚓断裂。尤其是双腿,每迈一步,就象从地上拔出一根木桩,连拔几根之后,他已经没了换气的力气。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停下来。他用双手抠这岩石,交替着一掌一掌地向上移,用双膝支撑着两人的重量,防止换气的时候滚落下来。

    难呢!辛炽如想,难道今生要抛尸在这荒山野谷中吗?没有一个亲人知道,没有一个亲人相送吗?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女儿,想起了每次下班回来,女儿轻捷地飞出来扑到他怀里迎接他的情景,想起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品尝妻子拿手饭菜的温暖的夜晚……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扎在岩缝里,泪水滚滚而下……

    把女子从他背上爬下来,不停地摇他的肩,摇他的头:“你怎么了?你哭了?你没事吧?”

    他象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她惶惑不安地伏在他的背上也呜呜地哭起来。

    辛炽如渐渐平静下来。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了,一旦把心头求生的希望之火熄灭,更不可能会有生还的机会。他心底突然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一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畏艰难的勇气,于是,把那个女子拉上自己的背,又向山顶爬去。

    到了一处山坳,两个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能量的人,终于瘫卧在了那里。

    远山苍茫如黛,夜雾蒙蒙如纱。苍天如同一只巨大的铝锅扣在头顶,压得两人快要窒息。

    那女子尽管头昏脑胀,但思维还很清晰。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起了丈夫百般体贴的柔情,此刻却更加伤感:为什么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偏偏不在身边呢?怎么不是他却是另外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驮着自己苦苦求生呢?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和丈夫共经一次磨难,去体验人生的百般滋味,近日濒临绝境,却没有了丈夫的身影,却更加留恋往日平平淡淡的时光。

    她想起了银行里的许多同事,那上了岁数,却总爱用溜溜的眼珠去滚女孩的前胸的科长,那个刚刚从学校毕业,却心计很深,善于钻营巴结的小子小李,他们如果近日同处此地,谁会驮着自己爬山呢?

    4

    第二天,太阳一露脸便带着热意。辛炽如先醒,他睁开眼,发现那女子紧紧地偎在自己身边,还在熟睡,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象是回到了家中,紧拥着自己的丈夫。

    他不忍心打扰她,就躺在地上端详这女子:脸上的泥土已经落尽,露出了洁白的本色。眉毛修长而弯曲,象是经过精心的修剪。嘴唇由于失血过多,略显苍白,但丰满而精致。辛炽如想:这女子倒也可以算得上天生丽质。

    再看她的身上,上衣的碎条又断了几根,胸罩快要脱落下来,胸膛上的一座峰已被自己的肩膀挤成了扁平的一砣。辛炽如有点不自在了,想悄悄地帮她提上胸罩,又怕惊醒了她,引起误会,干脆两眼一闭,由她去吧,眼不见为净。

    太阳光线照进了山坳,她终于醒了过来,缓缓地撑起了身子。辛炽如睁开眼,拉着她站了起来。他们放眼远眺,想把握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但就这一眼,使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周竟然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峰,根本没有什么通道。昨晚他们拚尽全力爬上的这座山,竟是一座匍匐群山脚下的小土包!可就这座小土包前面,竟然是道断崖!顿时,辛炽如的心变成了一块冰。

    就在这时,那女子叫道:“快看,快看!”

    辛炽如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的浅绿的草皮上,有一条带状的裸露着砂石的小道,他狂奔过去,跪在小道边仔细察看,惊喜地叫起来:“这里有山羊踩过的痕迹,我们得救了!”

    那女子也兴奋得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辛炽如的脖子。辛炽如也受到了感染,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不住地滴在她的肩上。

    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不知不觉中走向了断崖。到了断崖边,他们发现小路沿着断崖的边际拐向了另一座山腰,而这一座山竟是绝壁千仞,高入云端!这条小路缠在它的半腰,就像一条松松散散的带子。

    辛炽如跪在那里仔细察看,愈发胆颤心惊:因为半山腰里的这段小道宽度仅仅容下并排的两只脚,而且还向深涧的外侧倾斜着,而小道下面的深涧,此时只能看到一团团蓝烟从底部上飘。如果不是经常攀山越岭的人,是绝无胆量从此穿越的。

    辛炽如跌坐在地上,几乎没了换气的力气。那女子眼睛瞪得溜圆溜圆,怔怔地望着深涧。

    过了好半天,辛炽如说:“走,攀过去。”

    她止不住连连倒退了几步,尖叫着说:“不,我不!我们返回去吧?”

    辛炽如狠狠地盯着她,但见她那失色的脸,终于无语。那女子退到一块岩石上,伏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

    辛炽如也是愁肠百结,苦无良策。其实,他也没有这个勇气攀过去,但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再在这里犹豫不决,无异于坐以待毙。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妻子女儿,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象烈火一样在胸中燃烧起来,他猛地下了决心:拼死一博吧!

    他抽出自己的皮带,走向了那个吓傻了的女子,要套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那女子挣扎着说:“不,我不去。你自己走吧!”

    辛炽如凶恶地说:“我会作一辈子噩梦的……”

    他毫不客气地连拉带拖把她拽向了悬崖,求生的本能使她也不敢再向后退,双手紧紧地扣着绝壁,随着辛炽如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

    此时,辛炽如的心也狂跳不已,他死命地顶着绝壁,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以致于胸膛被岩石的尖棱割得钻心地疼。

    到了半中腰了,辛炽如觉得绝壁也随着自己身体的颤抖晃动起来,甚至天旋地转起来。他一边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咬紧牙关,千万别停下!

    忽然,怀抱里的山体猛地挣脱去了,辛炽如一个趄趔扑倒下去,睁开眼睛一看,绝壁已经攀过去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坦途。而且,不远的前方,分明有一片稀疏的村庄。

    辛炽如喜极而泣,竟伏在地上抽咽起来。那女子也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它的肩膀。

    生生死死,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面前,经历过的一切,对两人来说,简直是一场恶梦。这短短的两天,两人在危难之中相逢,却倾尽全力相助,血汗与共,灵肉相交,竟然觉得彼此成了对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成了各自灵魂中一种温暖的抚慰。一旦脱离了险境,两人更是感慨万千,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呢?人生能有几人能这样患难与共呢?在彼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不是自己各自的爱人,而是另外的一个陌生人来分担自己命运中的艰辛呢?人生怎么会这样来安排各自的际遇呢?

    那女子的泪水汩汩流淌,宛如两条小河,掠过她的两腮打在辛炽如的肩上,又顺着辛炽如的肩膀流到他的背上,如同两制纤细的手指在轻柔地将他抚摸。辛炽如忍不住搬起那女子的脸庞,轻轻地帮她拭取乐泪花。

    那女子呆呆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猛地低下头,紧紧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靠得那样的执著,那样的的紧迫,仿佛一松开就要跌进悬崖一样,以致于辛炽如快要喘不出气来。但就在这时,那女子突然张开口猛地咬住了他的胸膛,坚定有力地咬着,仿佛咬着一种希望,咬着一颗心,并且要在这颗心上埋下一颗珍贵的种子……辛炽如感到透骨地疼,想推开他,但他从她的牙缝里,从她的舌尖上,感到一股强劲的电流通向他的全身,要将他击垮,他本能地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晚霞又一次染红了山坡,染红了紧紧地拥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山上的一切,仿佛在晚霞中燃烧……

    几天之后,在云城火车站,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上火车。火车快启动了,那女子仍不肯登车,紧紧地抓住男子的手,一边又一边地问:“我们今生还能相见吗?”

    那男子远远地看着天,喃喃地说:“我是南去的车,你有北上的程。我们原本无缘相识,即使偶然相逢,也只会漠然相望一眼,匆匆擦肩而过。只是由于山崩,才把我们这两列车扭到了一起,缠在了一块儿,现在一切都复原了,我们又回到了彼此的轨道上,我们就还按照原来的轨道运行吧!”

    女子眼里噙着泪花,但她心里想一遍又一遍地对男子大喊:“我们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那日日夜夜,我们生生死死的刻骨铭心的经历,难道就能轻易忘却吗?”

    但她始终没说出口。

    男子强装笑颜:“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那女子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牙缝里似乎已经渗出了血。那男的不忍心再看下去,咬紧牙关,走向了另一列火车……

    韩清芷回到了洛城,竟发现一切如此平静。人们不知道似乎也不关心几百里外的云山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无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经历。

    她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七点多种。丈夫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惊喜得跳起来,一把将妻子抱在怀里,亲她的脸,亲她的唇,象是饿久了的婴儿投进了母亲的怀抱。

    韩清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任丈夫的亲热。但眼前却闪出了另一个人的脸。荒山上的那两天,那个人身上发出的带酸味的汗气,成了当时的一种依托,而今,丈夫身上香皂的芬芳和口里发出的水果糖的甜爽气味,使她心里异常隔膜,甚至有些厌烦。她有些恐慌:怎么找不到回家的感觉了呢?

    “怎么了你,浑身怎么这么凉?”丈夫住了嘴,搬着她的脸问。

    “累,还有点饿。” 韩清芷摆脱不掉麻木。

    丈夫忙松开她,奔进厨房,迅速给她做了一碗热汤:木耳,肉片,绿莹莹的青菜。她木然地接过来,埋头就喝。但她品不出任何滋味,她想:在山上,他如果能喝上这碗汤,背着自己爬山,也不至于一寸一寸地挪吧?

    丈夫默默地看着她,似乎发现了她心头的重负,仿佛看到一座山压在那里,便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韩清芷试图快些摆脱那个人的影子,用丈夫的温暖填充自己的灵魂,想了很久,却说出了一句谎话:“我的手机在山上丢了,一直没有给你通过话。”

    丈夫连忙带着歉意地说:“我给你打过几次,一直没有回音,我以为你开会忙,关了机呢。”

    丈夫说着,偎在韩清芷的身边,不停地抚摸她的膝盖、她的大腿,突然,他发现了韩清芷右膝上的绷带,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韩清芷淡淡地说:“下山不小心,跌伤了腿。”

    丈夫着急地说:“做       CT了吗?感染了吗?会不会有后遗症?你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伤害?”

    她笑起来。

    “你怎么还笑?”

    她笑什么,丈夫不知道。她想起了在山上那人给他包扎伤口的情景,觉得异常好笑。但她怎么对丈夫说呢?

    “上山时一个人走在前面,他不小心跌到了,把我给撞了一下,碰住了一块石头,把推给碰伤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说谎话的才能,把故事编得干巴巴的。可丈夫更加紧张:“是个什么样的人?报警了没有?有没有收拾他一顿?”

    她猛地觉得和丈夫的距离拉得更远更远,甚至快要看不清他的面孔,他觉得那个人就像一座大山,可以扛起一切东西,哪怕是恐惧还是灾难。而丈夫只是一只只能躲在树洞里的照顾自己小松鼠,一个闪电就会将他吓死。

    “都没。”她不耐烦地仰面躺在沙发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夫妻都没入睡。丈夫把妻子搂在怀里,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她的躯体,嘴里还不停地嚷:“怎么这么凉?怎么没有一点热气?”

    妻子有些歉疚,侧过身来抚慰丈夫。丈夫受到鼓舞,翻身而上。

    她渐渐有了窒息的感觉,胸口上象压了一座山,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困难。她拼命向挣扎出来,但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在绝望当中,她张开嘴,向堵住自己的嘴巴的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

    丈夫惨叫一声从她身上滚落下来,似乎有点恐怖地退到床角,气狠狠地喊道:“你怎么了?不愿意你说一声,为什么咬我的肩膀?”

    她不由得向丈夫肩上看去,发现有两道火红的牙印,似乎还渗出了血丝。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觉得十分尴尬,也有几分失落——在大山上,她咬着那人的胸膛,象咬着一座山一样让人不由生出坚实厚重的感觉——那种感觉充实了她当时孤单而脆弱的灵魂,而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她酸涩地说:“我胸闷得很,想咬牙坚持,怎么咬住了你的肩膀?”

    丈夫马上心平气和地说:“没事了,没事了。可能你太累了了,休息吧。”

    丈夫先轻轻地躺下来,但他规规矩矩贴在床沿,再也不敢轻易靠近妻子了。

    睡到半夜,妻子突然又抓有踢起来,吓醒了的丈夫再次卷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她把被子拧成一团紧紧地抱在怀里,身体扭曲得象只龙虾的样子,不住地浑身颤抖。过了好长时间,她清醒了过来,浑身的骨骼似乎抖得喳喳作响:在梦里,她又一次被那人拖着攀上了绝壁。

    “做恶梦了吗?”丈夫问。

    “是的,是个恶梦。很多蛇缠住了我……”她仍然无法告诉他真实的梦境……

    从此之后,她几乎夜夜都做恶梦。丈夫多方求医,都无济于事。后来,她的恶梦越做越多,甚至大白天,一愣神,会惊慌失措地喊:“快来,快救救我!”有时,夜深人静,她无法入睡,独自一个人傻傻地痴痴地坐在床头,眼里露出一种怪怪的神情,十分缥缈,十分遥远,让他的丈夫觉得异常陌生,异常荒凉。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似乎也有点米乱,有时,会喃喃地自语,她的丈夫仔细听了几回,只听清楚几句:“我是南去的车,你有北上的程……”她的丈夫专门买了一本列车时刻表,仔细探究南来北往的列车之间有什么奥妙,但是,他一无所获。

    两年之后,一个初秋。她一觉醒来,显得精神很好。她对丈夫说,有人告诉她,云山南边三百里的阳城有一个名医,治疗她这种病很在行,她想去一趟。

    丈夫想起了她说的迷话:“我是南去的车,你有北上的程”,他有点狐疑,但对她的怪病似乎已没了耐心,淡淡地问:“需要不需要陪你去?”

    她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丈夫也没有送她的意思:“钱就在柜里,你自己拿吧。”

    她对丈夫的这种态度,竟然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

    一个初秋的上午。辛炽如正在给学生上课,讲的是柳永的《雨霖铃》。缠绵悱恻的词句,竟一次次地勾引他想起一张脸,一张明艳如画的脸,这张脸,曾经那样近,那样近地贴近过他。不过,他知道,那已是一场遥远的梦了,就象是远处飘来的风,来的疾,去的也疾。他强迫自己丢掉这一切幻觉,专心致志地讲好课。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子的身影。透过玻璃,辛炽如也看清了她的脸,尽管只是一个侧面,但他立刻意识到她是谁了。他的心狂跳起来,跳得他周身颤抖,抖得他筋骨欲裂。他忍不住向冲出去,可是猛然间看到了台下一片乌黑的眼睛。这些眼睛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将他牢牢地盯在了讲台上。窗外的女人从他短暂的沉默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心底的惊天的波澜,她似乎快要被他的波澜冲垮,她连忙转过身来,离开窗口,伏在了阳台的栏杆上,只将一头如瀑的黑发铺在了辛炽如的眼前。她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话:我是南去的车,你有北上的程。我们原本无缘相识,即使偶然相逢,也只会漠然相望一眼,匆匆擦肩而过……

    屋里讲课的声音又开始了,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那样的沉,还带着丝丝的颤抖,这种颤抖,在大山上,她紧拥着他的胸膛时,从他的心跳中感到过;在临别的那一瞬间,从他的铅一样重的眼神中感到过……那是一种怎样的颤抖啊,象一块巨石,滚进了幽暗的深渊,象一个尖利的音符,划破了心的琴弦……

    下课铃响了,她的心猛地一紧,似乎听到了他随着铃声合上书本的响声,似乎听到了他随着合上书本的响声缓缓迈动的脚步……

    我们是背向而行的车,根本没有交会的轨道。那日日夜夜的梦中的你呀,今日纵然相逢,也只能漠然地相望一眼,又得匆匆地各上各的程……她的心,似乎在慢慢地向外渗血。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害怕这突如其来的相逢使她的轨道偏向,再和那列车撞在一起——那样,所有的亲人心里都会流血。于是,她坚定地迈开脚步,首先向外面走去。

    脚下,已是衰草满目的操场了,那毛茸茸泛着黄、针一样细、羊毛一样密的枯草,使人不由产生了茫远的感觉。她站定了,想回过头。

    “辛老师,‘今宵酒醒何处’是写女方还是写男方?”

    “‘杨柳岸晓风残月’究竟好在哪里?”

    几个学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女子回过头来,发现他已被学生们紧紧地围在了中央。她从几个脑袋的缝隙里,看到了他那幽幽的眼光,象隔了几层雾,迷茫、遥远而凝重,就象大山上穿过暮霭的日光。

    她呆立在那里,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片苍茫。

    终于,辛炽如挣脱了学生,平稳地向她走来,一步,两步,还有一丈之遥,他们就要走到一起了,他们已从彼此的的眼里看到了一炉火,两人屏气敛声,深深地凝望着对方……但就在这个时候,教楼上敲响了上课的铃声,叮叮呤呤,如同一把利剑穿透了一个人的心,又带着点点的血,飞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最后,在他们相距的这一丈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陷进沼泽而无力挣脱的人才会有的凄厉和绝望,她肝胆玉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脚步越来越近了,她似乎已经听到了他的凝重的呼吸,但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怕一睁开眼,眼前的这个人就会迅速消失。

    “你好,在这里见到你……真高兴……但我没有什么东西来酬谢你的盛情,就象我一样,把一切都藏在梦里吧……”

    脚步声又响了,他走了。她的心也平静了:我是南去的车,你有北上的程……她挣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心想:此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就在这个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的瞬间,她看见他踉跄了一步,一头扎在教楼前的围栏上。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便急步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他又顽强地撑起身子,迈步走进了教室。她想,该走了,一切都结束了。但就在这时,她不经意中看见,围栏下面又一条红色的手帕,难道是他留下的什么信物?她笑了笑,轻轻地走过去,一下子看清楚那是一摊血,红得发黑,原来是他一头扑到这里吐出的血!

    她眼前一片金星飞舞。那摊血似乎变成了一副肝胆,血淋淋的肝胆,在她的眼前闪耀。

    10

    几年以后,辛炽如被提拔为阳城一中的校长。

    有一年,全省中学校长培训会召开,教委通知他去参加。他一看会议报到地点,周身猛然一阵颤抖:洛城。他眼前立刻闪出一张明艳如画的面孔,不由得勾出了他心头那段刻骨铭心的情,他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人生如梦,怎会有如此的阴差阳错?

    报到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一个人对着窗口,怔怔地,痴痴地凝望路上的行人。那行人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对他凝视,那应该是一双幽幽的眼。

    到了晚上,他辗转床头,始终无法入睡。总觉得有一种低低的、沉沉的呼唤,每每在他将要入睡的时候,穿透他的耳膜,惊扰他的灵魂……

    他焦躁不安,只好披衣下床,想去翻检些书刊报纸之类的东西来读读,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份当地的晚报,看看日期,发现是几个月前的。他想随手扔开,不经意中看到一则奇闻:

    本地一位银行女职员几年前的了一种怪病:夜夜作恶梦。多方医治无效,病人心力交瘁,郁郁而亡。临终前,胸膛里发出山崩似的轰鸣,间或有两列火车擦肩而过的声响。医疗界的人士迄今尚未对此病病因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辛炽如立即昏倒在床上……

    11

    此后,每年夏天,云山风景区那个看大门的老头,都会看到一个目光忧郁的男子来登云山,而且,每次总是很晚很晚独自一个人下来。

    有一次,老头仔细观察了这人,发现他胸前老是插着一多白花,眼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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